裴玠指尖掠過檀木扶手,宴臻以蝶棲花枝的姿態跌坐膝頭。
少女薄紗下的體溫穿透錦袍,他眉骨微動:“怎麼這般燙?”
宴臻眼尾暈著酒意,輕笑間抽回柔荑,音色惑人:“奴家剛喝了些薄酒,發了汗。”
裴玠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她,漆黑的眼底卻藏著無盡的暗湧。
真是,天生的妖精。
喧囂聲不絕於耳,酒杯碰撞的叮咚聲,人們划拳行令的豪爽笑聲,以及絲竹樂器演奏的悠揚旋律。
不時還能聽到幾聲清脆的銅錢落桌聲,那是客人對賣唱女子的獎賞。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間或夾雜著貓兒的低吟,它們在夜色中尋找著彼此,守著自己的地盤。
雕花窗外漏進的月光在青磚上碎成銀鱗,將榻前燭影剪成細碎的相思箋。
裴玠望著懷中昏厥的玉人,方才驚覺她體溫灼若烙鐵。
“秦至?”方才情動時揉皺的衾被間,還沾著她髮間萎謝的蘇合香。
難怪今夜她這般又乖又軟,不似以往。
裴玠讓人請了大夫。
宴臻本就邪氣入體,加之今夜又貪杯飲了幾盞薄酒,酒氣與寒氣交織,雪上加霜。
聽著大夫細數著病情,裴玠劍眉微蹙,像在數落他一個時辰前扯開那扇雕花木窗的荒唐。
窗外樹枝椏橫斜,正是宴臻來時鬢邊那支開到荼蘼的式樣。
珍珠簪子滑落時的泠響混著夜風,染著酒氣的嗚咽比吳語更稠,綿軟的掌心攥著窗欞的木框。
此刻那些旖旎痕跡都凝成冷汗,在蒼白的唇上結出霜色。
大夫開了藥方,又囑咐了幾句,便提著藥箱離開了。
裴玠的目光落在宴臻蒼白如紙的臉龐上,眼中劃過一絲道不明的複雜之色。
張媽媽被流雲擲在地上時,腕間翡翠鐲撞出裂痕,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看著太子玄色皂靴踏過滿地月光,正冷冷地俯視她,像是看一個死人。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啊!”張媽媽跪在地上,嚇得六神無主,“小的不知做錯了什麼,惹得貴人不快,還望貴人指明一二,小的定當改過自新。”
“她染了風寒為何不報?”裴玠聲音低沉冷淡。
這句話雖輕,卻如同千斤重擔,壓在張媽媽的心頭。
帕子擦拭著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貴人明鑑!小的今晚一直忙前忙後,未曾注意到秦姑娘有何異樣。”
張媽媽真是啞巴吃了黃連。
宴臻來時,妝容精緻,氣色如常,哪裡看得出半點生病的跡象?
況且,她一個下人,又哪裡敢去過問東家的事?
裴玠突然輕笑,看著她鬢邊歪斜的金鳳釵,“這般眼力,倒配不上你頭上這五十兩銀子的行頭。”
張媽媽渾身一顫,“是小的疏忽,小的這就去請大夫!”
說著,就要起身。
“不必了。”裴玠屈指敲在案几,碗中藥湯蕩起了一絲漣漪。
心中叫苦的老鴇又跪了回去:“小的日後定好好照顧秦姑娘,不出半點差池,貴人開恩!”
“你確實該死,念在如今她還需人照顧,我暫且留你一命。”
張媽媽如蒙大赦,連連磕頭:“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若再有下次,定不輕饒。”裴玠冷哼一聲,“滾吧。”
“是是,小的記下了。”張媽媽連滾帶爬地起身,倉惶離開了。
出了房門的張媽媽,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臟。
隨後,便匆匆去尋瞭如霜。
無論是宴臻或是太子,她都開罪不起,只能心底祈求這兩位祖宗能夠少折騰些。
這才短短幾日,她都快折了十年壽了。
待廂房重歸寂靜,裴玠捏著瓷勺攪動湯藥。
玄色廣袖滑落,露出腕間三道新鮮抓痕,是方才貓兒痛極時留下的。
榻上人無意識吞嚥時,頸側那道紅痕愈發鮮明,是他情動時,在雕花窗欞邊留下的紅梅。
燒糊塗的宴臻夢見了從前一家人帶著她放紙鳶的時光,下一秒,紙鳶竟帶著父兄飛走了,任她如何呼喊也無用。
在昏沉中,她忽然攥住裴玠的袖角,燒紅的眼尾沁出淚珠,“紙鳶…飛走了…”
裴玠微怔,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十五年前青郊湖畔,那個給了他半塊杏仁酥的小女孩,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彼時母后剛薨逝,他被放逐行宮三月。
他帶著紙鳶偷跑出來,卻不想狂風把紙鳶卷落水中,那上面寫了表兄教他的祈願詞,是要帶給天上母后的…
他難過得止不住眼淚。
腐葉堆裡突然伸出只沾著泥的小手,掌心託著半塊杏仁酥,“你怎麼了?”
“紙鳶…飛走了…”
緋色裙裾掃過溼漉漉的蘆葦杆,梳雙螺髻的小姑娘踮腳替他擦臉,將半塊杏仁酥塞給了他。
“你別哭呀,我幫你撈回來!”
她腕間紅繩綴著銀鈴,隨動作晃碎他睫毛上的水珠。
後來他被侍衛找到之後強行帶走,便再也沒見過那個小姑娘。
“待你好了,孤帶你去放紙鳶。”裴玠指腹抹去她唇邊藥汁,溫聲哄道。
就在這時,如霜匆匆趕來,推門的瞬間,“姑娘”二字卡在喉間。
裴玠半褪的玄色織金袖口正打理著自家主子鬢邊的碎髮。
流雲的劍鞘橫過來時,微微露出的劍身正映出如霜煞白的臉。
這個因傳話不到位捱了訓的侍衛,此刻將怨氣都傾在擋人的力道里。
“奴…婢是秦姑娘的侍女。”如霜如臨大敵。
裴玠目光凌厲地掃了她一眼,如霜驚覺逾矩,連忙低下頭,不敢言語。
直到一句“備水”打破僵局。
“仔細水溫。“裴玠被宴臻掖了掖錦被。
如霜端著銅盆進來時,瞥見裴玠正在把玩宴臻的珍珠耳環。
她正打算動手幫宴臻擦拭額間時,被裴玠制止了。
“出去。”
如霜有些猶豫,最終,在裴玠冷冷的目光下,她只好退了出去。
裴玠拭淨她額間冷汗時,窗外忽起東風,驚動滿樹嬌花。
銅盆水色映著他眼底幽光,恰似深潭倒映著即將墜落的星辰。
無視身體某處的變化,他動作輕柔地替宴臻擦拭著身子。
“初兒…”榻上人忽然囈語,燒得嫣紅的唇有些乾澀。
他手中動作一頓,楚二?
“初兒…”宴臻燒紅的唇又溢出聲囈語,裴玠手指驟然收緊。
這貓兒昏迷時囈語的都是旁人,清醒時倒會用爪子撓他。
斜側銅鏡裡映出他繃緊的下頜線,他掐著她的下巴,“裝得純良,楚二是誰?”
榻上人燒得迷糊,呢喃著:“紙鳶…”
“你聽好了,孤的東西,就是碎了也不會給別人。”他的指腹擦過滾燙的唇。
榻上之人不再出聲,隨著藥效陷入了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