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京城。
武安侯府浸在溶金暮色裡,窗外紫藤花架篩落碎金光斑。
宴臻斜倚在貴妃榻上,蟬翼紗披帛垂落在地,素白指尖撫過泛黃書頁。
忽聞廊下傳來珠簾亂響,碧落端著端著紅漆描金托盤,單手掀開洞門珠簾。
“姑娘,藥來了。”碧落將青瓷藥盞輕置在案几上,“仔細燙。”
湯藥騰起的熱氣氤氳了窗景,將斜照進來的夕陽揉成琥珀色的紗。
宴臻放下手中的書卷,撩開垂落的青絲。
羊脂玉似的指尖接過藥盞,藥汁在她唇邊凝成一道墨痕。
宴臻前兩日落水,染上了風寒,此刻的她容顏略顯蒼白,卻也多了幾分楚楚動人的柔媚。
真真是個極出挑的美人兒。
“船宴落水,可尋著根了?”宴臻放下藥盞,瓷底磕在紫檀木案上發出輕響。
“當日船宴貴女中,唯有蘇府庶出的三小姐蔻丹染著榴花汁。”碧落遞上錦帕。
宴臻擦拭嘴角的動作一頓,素未謀面之人怎會竟存了這般心思?
她想起那日踏上舷梯時,甲板被烈日曬得發燙。
突然便被嬉鬧的貴女撞到,斜刺裡她看到了伸來的染丹指尖,旋即整個人便跌入粼粼波光。
落水時,畫舫傳來的驚呼聲撞碎了琵琶曲。
“宴二姑娘落水了!”
菱花紋紗衣遇水即透,勾勒出女子的雪脯蜂腰,水珠順著玉雕似的下頜滴落,東珠耳璫在波光裡晃成碎銀。
她環抱雙臂,迅速起身上岸。
水珠正順著鎖骨滑進心衣,溼發貼著雪頸蜿蜒如墨蛇。
如霜抖開素錦披風的動作快得驚人,遠處已傳來紛雜腳步。
京裡的公子哥們趕到時,卻見她從容將溼發挽成墮馬髻,丹蔻劃過耳垂的瞬間,恰似寒梅落雪。
出水芙蓉。
一眾公子哥眼睛都看直了,喉嚨不自覺輕咽。
她暗自慶幸出門帶了披風,若是被外男瞧見了她一身溼透,名節便算是毀了。
船宴自然是無法繼續參加了。
回到府中後,她便得了風寒。
宴臻守孝期間不曾沾染京中宴飲,最怕遇見左都御史,甚少出門。
父親健在之時,擔心她容貌出眾會被選做皇子妃,甚少讓她參加宮宴以及詩會。
後來定了親,便被拘在家中學女紅。
“她為何如此?”宴臻不解。
“還不是那趙二公子惹的桃花債,”說起這個碧落就來氣,“奴婢派人查過,三個月前蘇老夫人壽宴,趙二公子醉酒誤入海棠苑…與那蘇嫣然有了首尾,被當場抓包。知道的人不多,季府和國公府瞞了下來,打算等您過了府,再把蘇嫣然納進府裡做妾。”
“那蘇三小姐若肯多等半盞茶功夫…”宴臻撫過書頁上三十六計的字樣,輕笑,“待畫舫行至河心,我這婚約倒真能遂了她的願。”
蘇嫣然的算盤打得響亮,落水一旦事成,國公府礙於顏面,保不齊會退親。
日後入府,正妻之位便能徐徐圖之。
只是她這婚約,可不是丟了臉面便能輕易退的。
國公府背靠貴妃,貴妃膝下有了皇子,對武安侯府的二十萬兵權自是虎視眈眈。
“哼,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碧落氣鼓鼓地數落著,“還有那趙二公子,明面看著溫潤,實則也是個蠢鈍如豬的糊塗蛋。”
宴臻睨了她一眼,輕笑:“你這丫頭,火氣這麼大,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奴婢想到姑娘您平白無故受了這等晦氣之事,就氣不打一處來。”碧落忿忿絞著帕子,“姑娘這等絕世美貌,即便是做天上的神仙妃子也使得,那趙二公子真是不知好歹!”
“各花入各眼罷了。”宴臻截住話頭。
暮色四合,廊下的風鈴脆響與三年前瓊花樓簷角銅鈴重疊。
宴臻望著窗外飄落的樹葉,恍惚又見事後清晨滿地狼藉衣裳。
那一夜,她懷了宴初。
一年後,宴臻懷抱襁褓中的宴初,回到了京城。
“柳氏難產而亡,留侯府血脈宴初。”她親手寫下的訃告墨跡未乾,襁褓中的嬰孩已承了丹書鐵券。
皇上如約賜爵,卻不曾收回玄甲軍的虎符。
賜下的黃金長命鎖壓得搖籃吱呀作響,二十萬玄甲軍的虎符,卻成了懸在嬰孩襁褓上的斷頭鍘。
宴臻垂眸望著茶盞,浮葉在琥珀色裡打著旋。
大將軍於肅的捷報猶在耳畔,那個雨夜染血的戰甲已化作紫宸殿上的蟒袍玉帶。
而今,兵權仍歸武安侯府。
先父舊部馮豐暫管二十萬大軍,滿朝朱紫盯著這方寸銅牌,眼底燒著淬毒的慾火。
廊下風鈴又響,她將茶渣潑進蓮紋陶盂。
殘葉在泥淖中沉浮,她想起兩年前悄悄返京那夜,運河渡口飄著十二盞白燈籠。
每盞燈罩上都繪著相同的紋樣,雲紋半輪殘月。
是太子名下私產的徽記。
宴初如今才兩歲,她不敢貿進追查長嫂的死因,怕會驚擾到暗中的毒蛇。
若日後嫁入國公府那方寸之地的深宅大院中,更難以查詢真相。
屆時,便無人護住母親和初兒。
她要先與太子籌謀,將婚事退了,護住武安侯府,方能圖謀後計。
“姑娘,該添燈了。”如霜剪燭的聲音響起,將東廂房窗紙映得透亮,“小侯爺抓著您的帕子睡著了。”
宴臻眼底冰雪稍融。
她這幾日風寒,生怕將這病氣傳給那玉琢般可愛的小糰子,故而特意將他安置在西廂房。
飯後,趁著宴臻用茶的間隙,如霜在低聲在她耳邊稟報:“永樂坊來報,太子殿下明晚會去畫舫議事。”
“聽聞太子殿下素來喜愛收集名家畫作,”燭火在宴臻眼底淬出金芒,“把顧寅的絕筆畫作拿來。”
“是。”如霜應聲。
《春溪圖》一分為二,她手中的這半幅真品能與太子手中那半幅嚴絲合扣。
更漏滴到戌時三刻,宴臻起身。
西廂房傳來孩童夢囈,她隔著珠簾望見宴初攥著自己的素帕,藕節似的小胳膊露在錦被外,腕間銀鈴隨著呼吸輕顫。
為娘一定會護住初兒,護住武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