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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理諮詢中心的窗簾是淡藍色的,像一片被陽光穿透的海水,輕輕搖曳著。林夕坐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邊緣的布料,指腹能感受到細微的絨毛觸感。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有些發白,像是長期被牙齒啃咬過。

楚教授沒有急著開口,只是起身倒了杯溫水遞給她。玻璃杯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林夕接過來時,指尖觸到一片冰涼。她盯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水面,看見自己的倒影被扭曲成模糊的形狀——就像她這些年的記憶一樣,破碎、搖晃、無法拼湊完整。

“我們可以從任何你想說的地方開始。”楚教授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棲息在她心底的某個脆弱的東西。

林夕的喉嚨發緊。她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可那些在腦海裡排練過無數次的話,此刻卻像被一團溼棉花堵住了,怎麼也擠不出來。她只能盯著水杯,彷彿那裡藏著答案。

沉默持續了很久。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偶爾有鳥雀掠過,在窗框上投下一閃而過的影子。

最終,林夕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緩緩捲起袖子,露出內側一道淡粉色的疤痕。疤痕很細,但足夠長,像一條蜿蜒的、未痊癒的河流。

“去年冬天,”她的聲音比想象中平靜,”我在學校廁所……”

她停住了,手指輕輕撫過那道傷痕,指腹下的皮膚微微發燙。

楚教授的筆記本攤開在膝上,但她只寫了寥寥幾行字,筆尖懸在紙面上方,沒有繼續寫下去。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林夕臉上,不是審視,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安靜的等待——彷彿在告訴她:你可以停下來,也可以繼續,但無論怎樣,我都會在這裡聽著。

林夕深吸一口氣,終於再次開口。

“那天很冷,廁所的窗戶沒關緊,風一直往裡灌。我坐在隔間裡,聽見外面有人在笑……是蘇媛的聲音。她畢業很久了,可我還是能認出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掌心,指節泛白。

“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聽,可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高三,被她們堵在廁所裡……”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變成了氣音。楚教授沒有催促她,只是輕輕把紙巾盒推到她面前。

林夕沒有哭。她只是盯著那道疤痕,像是在看別人的身體。

“後來,我劃了這道口子。”她頓了頓,”不是因為想死,而是……我想確認自己還活著。”

楚教授終於動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字,然後抬起頭:”現在呢?還疼嗎?”

林夕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疼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想起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像被關在一個透明的盒子裡,能看見外面的人,但沒人能聽見我。”

楚教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問:”今天你來這裡,是想打破這個盒子嗎?”

林夕怔住了。

她從來沒這樣想過。她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失眠、噩夢、走在校園裡時總忍不住回頭看,彷彿蘇媛隨時會從某個角落跳出來,再次把她拖進深淵。

但楚教授的話讓她意識到,或許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忘記,而是被聽見。

諮詢結束時,牆上的時鐘指向五點十分。窗外的陽光已經變得柔和,橙紅色的光暈透過淡藍色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林夕站起身,感覺身體比來時輕了一些。楚教授送她到門口,沒有說”下次見”,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如果需要,隨時可以再來。”

林夕點點頭,推開門走了出去。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黑色的河流,緩緩流淌在校園的石板路上。她掏出手機,屏幕亮起,上面有一條未讀消息:

“拾光咖啡館:林小姐,恭喜您通過面試!您的排班表已發送至郵箱,歡迎加入我們!”

她眨了眨眼,有些恍惚。昨天她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應聘,沒想到真的通過了。地圖顯示咖啡館距離學校只有八百米,就在校門對面的老街上。

她沿著林蔭道慢慢走著,風吹起她的頭髮,帶著初夏特有的溫熱。經過圖書館時,她看見幾個女生坐在臺階上聊天,笑聲清脆。她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手指攥緊了揹包帶。

但這一次,她沒有繞道走。

她徑直穿過她們,走向校門。

咖啡館的門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是一個信號,提醒著林夕即將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她輕輕推開那扇門,一股濃郁的咖啡香如同一股溫暖的微風,撲面而來。這股香氣瞬間沖淡了心理諮詢帶來的沉重感,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愉悅。

“來啦?”吧檯後傳來一個圓潤的聲音,林夕抬頭看去,只見孟姐那張和藹可親的臉從吧檯後面探了出來。孟姐繫著一條印有可愛貓咪圖案的圍裙,她的鬢角有幾根顯眼的白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

“正好趕上晚班呢。”孟姐熱情地說道,然後從吧檯下面拿出一條棕色的工作圍裙遞給林夕,”快換上吧,這是你的工作服。”林夕接過圍裙,感受到布料上散發著陽光的味道,就像是剛剛曬過一樣,讓人心情愉悅。

孟姐並沒有急著教林夕做咖啡,而是先帶著她熟悉咖啡館的環境。她指著一臺意式咖啡機說:”這是我們店裡的寶貝,專門用來製作意式濃縮咖啡的。”接著,她又走到磨豆機旁邊,介紹道:”這是磨豆機,我們每天都要用新鮮的咖啡豆,所以這個機器很重要哦。”最後,孟姐打開冰櫃,裡面擺放著各種牛奶,她告訴林夕:”牛奶要按照日期擺放,先到期的要放在前面,這樣才能保證新鮮度。”

孟姐的聲音爽朗有力,每一句話都讓人印象深刻。她不僅詳細地介紹了咖啡館裡的各種設備和食材,還特別強調了一點:”最重要的是要記住,我們賣的不是咖啡,而是讓人放鬆的時光。”這句話讓林夕深深領悟到了這家咖啡館的獨特之處。

晚高峰來臨,咖啡館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林夕開始負責簡單的點單和收拾餐具的工作。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記憶力出奇地好,竟然能夠輕易記住常客們的喜好。比如,3號桌的老先生總是喜歡在咖啡里加雙份糖,而靠窗的那位女生則總是點低因咖啡。

打烊時已是晚上十點,老街上的店鋪陸續熄了燈,只剩”拾光咖啡館”的招牌還亮著暖黃色的光。林夕把最後一把椅子倒扣在桌上,彎腰擦拭木質檯面時,聞到咖啡渣混合著牛奶的醇香。

孟姐從後廚走出來,手裡端著兩杯熱牛奶,一杯推給林夕:”大學生兼職不容易,住學校宿舍?”

林夕接過杯子,指尖立刻被燙得縮了一下。她低頭看著牛奶表面凝結的薄膜,用食指沿著杯沿輕輕劃圈:”嗯……但室友們……”她停頓了一下,牛奶的倒影裡映出自己微微皺起的眉頭,”她們習慣熬夜。”

其實她沒說完的是——宿舍的床鋪讓她窒息。每當夜深人靜,她總能聽見三年前廁所隔間門被反鎖的”咔嗒”聲,還有蘇媛刺耳的笑聲從記憶深處湧來。

孟姐沒追問,只是擦了擦手,突然說:”我樓上有個小房間。”她指了指天花板,”以前是儲物間,收拾出來能住人。你要是不嫌棄,可以搬過來。”

林夕猛地抬頭,牛奶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視線。透過白霧,她看見孟姐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眼尾堆疊的細紋像展開的扇面——像極了奶奶當年從圍裙口袋裡摸出水果糖,問她”要不要吃”時的表情。

“房租……”林夕下意識捏緊了杯子。

“從你工資里扣,按學生價。”孟姐轉身去關咖啡機,聲音混在機器嗡鳴裡,”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週末搬家時,林夕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裝完了全部衣物,書包裡塞著課本和筆記本,還有那罐沒折完的紙鶴——彩色摺紙已經有些褪色,最上面一隻藍色的翅膀微微翹起,像是隨時準備飛走。

孟姐叼著煙幫她抬箱子上樓(雖然林夕堅持自己可以),木質樓梯發出吱呀聲響。”就這兒,”她推開走廊盡頭的小門,”窗戶有點舊,但通風不錯。”

出乎意料,所謂的”小房間”其實很寬敞。約莫十五平米的空間,白牆木地板,朝南的窗戶佔了大半面牆。窗臺上擺著一排多肉植物,飽滿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蠟質光澤。

“前租客留下的,”孟姐撓撓頭,菸灰簌簌落在舊毛衣上,”我養不活這些玩意兒,你看著辦。”

陽光透過白紗窗簾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梧桐樹影的輪廓。林夕把紙鶴罐子放在床頭櫃上,突然怔住——從這個角度望去,窗外搖曳的梧桐樹梢,竟和心理諮詢中心窗外的景色一模一樣。

週一早晨六點,林夕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晨霧還未散盡,她呵出的白氣在玻璃門上凝結成霜。正要掏鑰匙時,門卻從裡面開了。

孟姐扎著亂蓬蓬的丸子頭,正在調試咖啡機的壓力閥,看到她時眼睛一亮:”來得正好!”她拽著林夕的手腕往吧檯走,”我教你做拿鐵。”

咖啡豆研磨的聲響像遙遠的雷鳴。孟姐的手指按在蒸汽閥上,乳白色蒸汽”嗤”地衝進金屬奶缸。”關鍵是要聽聲音,”她把林夕拉到身側,兩人肩膀相貼,”像絲綢摩擦的沙沙聲,就說明奶泡打好了。”

林夕的鼻尖縈繞著濃縮咖啡的焦香。當她接過奶缸時,發現孟姐的虎口有一道月牙形的疤,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過。

第一次嘗試以失敗告終。奶泡打得過厚,像一團浮誇的棉花糖堆在咖啡杯裡。林夕盯著那團不成型的白色泡沫,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藝術節——蘇媛故意打翻她的調色盤,丙烯顏料在畫紙上淤積成類似的臃腫形狀。

“比我當年強多了!”孟姐突然大笑,笑聲震得咖啡杯微微顫動,”我第一次把牛奶噴得到處都是,天花板上現在還有痕跡。”她真的指了指某處泛黃的斑點。

林夕緊繃的肩膀忽然鬆了下來。她學著孟姐的樣子把失敗品倒進水槽,牛奶與咖啡交融成淺褐色旋渦。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失敗不必成為陰影,它們也可以只是——一杯倒掉的、普通的拿鐵。

下午三點二十分,林夕站在宿舍衣櫃前猶豫了很久。她最終選擇了一件淺灰色的高領毛衣,柔軟的羊絨布料恰好能遮住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她對著鏡子整理領口時,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疤痕的位置,那裡早已不再疼痛,卻依然是她最想藏起來的秘密。

楚教授的諮詢室依然掛著那幅淡藍色的窗簾。林夕坐下時,注意到楚教授的目光在她高領毛衣上停留了一秒,但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問:”這周在咖啡館工作感覺如何?”

“孟姐說我有天賦。”林夕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聲音比往常清亮了些,”下週要教我拉花。”說完她才意識到,這是三個月來第一次,她在諮詢時主動提起關於”未來”的事情。

楚教授輕輕點頭,筆尖在筆記本上點了兩下,但沒有記錄。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林夕感到安心——有些進步不需要被白紙黑字地確認。

週五的雨從清晨就開始下,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咖啡館的玻璃窗。下午三點,店裡只剩下角落裡看報紙的老教授和窗邊寫論文的女生。孟姐擦了擦手,突然對林夕眨眨眼:”今天教你畫心形。”

林夕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接過奶缸時,發現自己的手腕在微微發抖,不鏽鋼表面映出她緊繃的下頜線。當溫熱的牛奶即將注入濃縮咖啡的瞬間,她突然想起上週楚教授說的話:”創傷不是你的錯,但康復是你的責任。”

“手腕放鬆,”孟姐的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掌心溫暖乾燥,”對,就是這樣…讓牛奶自己流下去。”

白色的奶泡在深褐色的咖啡表面暈開,像一片晨霧緩緩籠罩湖面。林夕屏住呼吸,看著奶泡漸漸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心——左邊圓一些,右邊略顯扁平,像顆微微傾斜的心臟。直到最後一滴牛奶落下,她才敢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漂亮!”孟姐突然拍手,聲音驚飛了窗外棲息的麻雀,”第一次就能成形,天才啊!”

林夕盯著這個不完美的愛心,突然想起楊柳——她高中唯一的朋友,在美術教室裡教她畫水彩時的場景。那天陽光很好,楊柳握著她的手說:”美不在於完美,而在於真實。”

眼眶突然有些發熱,但這次不是因為悲傷。林夕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咖啡杯,溫度正好。

傍晚時分,常來的那位白髮老先生——據說曾是美院的教授——指著她的拉花笑了:”小姑娘,這是我見過最真誠的愛心。”他啜飲一口,在杯沿留下半個唇印,”像畢加索畫的鴿子,笨拙才有生命力。”

打烊後,雨終於停了。孟姐破例沒有立即關燈,而是做了兩杯熱可可。林夕注意到她的那杯上面飄著棉花糖,而孟姐自己的那杯什麼都沒有。

“下個月區裡有咖啡師比賽,”孟姐用毛巾擦拭著已經鋥亮的咖啡機,狀似隨意地說,”我覺得你可以試試新人組。”

林夕的指尖在杯沿頓住了。可可的熱度透過陶瓷傳遞到掌心,讓她想起小時候凍僵的手被奶奶握住的溫暖。窗外,夕陽正從雲層縫隙中透出來,把積雨雲染成橘紅色——像極了三年前那個傍晚,她坐在離開家鄉的火車上看到的天空。

她下意識摸了摸胸前的玉墜,那是奶奶留給她的蝴蝶墜子。此刻它貼著皮膚微微發燙,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好。”林夕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我去參加。”

這個字說出口的瞬間,窗外的梧桐樹上突然飛起一群麻雀,振翅的聲音像無數頁紙同時翻動。林夕突然明白,治癒從來不是忘記傷痛,而是學會帶著傷痕繼續生活——就像這個歪歪扭扭的拉花,依然是一杯好咖啡;就像她手腕上的疤痕,已經成為皮膚的一部分;就像那罐沒折完的紙鶴,停在某個時刻也很好。

孟姐笑了,眼角的皺紋堆疊成溫柔的弧度。她舉起馬克杯:”敬不完美的拉花。”

林夕端起杯子輕輕一碰,陶瓷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棉花糖已經融化了一半,在可可表面形成一片甜美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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