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宿舍的床板比想象中硬得多,像一塊沒有鋪稻草的棺材板。林夕側身躺著,盯著牆壁上的一小塊黴斑,形狀像極了家鄉墓園裡歪斜的十字架。凌晨三點十七分,手機屏幕的藍光刺得她眼睛發酸,這是她今晚第三次驚醒。
對床的室友翻了個身,鐵架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個叫張曉雯的北方女孩嘟囔著幾句模糊的夢話,夾雜著幾聲輕笑。林夕屏住呼吸,像被捕食者盯上的兔子般一動不動,直到確認對方又沉沉睡去,才敢用袖口輕輕擦去額頭的冷汗。
夢中那雙塗著粉色指甲油的手彷彿還掐在她的脖子上——蘇媛那張妝容精緻的笑臉,教務處副校長鏡片後閃爍的眼神,父母數著鈔票時嘴角滿足的弧度,這些畫面在她閉眼時總會輪番上演,像一部永不落幕的恐怖片。林夕摸向自己的脖頸,確認那裡沒有真實的指痕,只有冰涼的汗液。
晨光微亮時,林夕已經收拾好書包。她把洗漱用品裝進防水袋,踮著腳尖穿過堆滿雜物的過道。宿舍裡瀰漫著廉價洗衣粉和外賣餐盒混合的氣味,下鋪的另一個室友打著呼嚕,嘴角還沾著昨晚燒烤的孜然粒。
“咔噠”一聲輕響,門鎖被小心翼翼地擰開。林夕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沒有驚動任何一位室友。開學兩週,她幾乎沒和她們說過話,總是最早離開,最晚回來。室友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幽靈”,這個稱呼在女生宿舍樓裡不脛而走。
“林夕!”
走廊盡頭,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快步追上來,運動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林夕認出這是班上的生活委員,開學第一天就熱情地加了她微信,但那些”班級通知”和”聚會邀請”都被她已讀不回。
“下週班級聚會,你來嗎?”女生擋在她面前,身上散發著濃重的桃子味香水氣息,”就在學校後門的KTV,AA制,每人五十。”
林夕把書包帶子往上提了提,布料摩擦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格外清晰。”我可能有事。”她盯著對方運動鞋上那個小小的耐克標誌說。
“你總是有事。”女生撇撇嘴,精心描繪的眉毛擰成一團,”大家都說你太高冷了。”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其實劉明浩想認識你,就是他讓我來問的。”
林夕向後退了半步,後背抵上了冰冷的牆壁。劉明浩,那個在班群裡總是發搞笑表情包的男生,她甚至不記得他長什麼樣。”抱歉,”她側身從女生旁邊擠過去,”我真的有事。”
食堂的豆漿已經涼了,表面結了一層皺巴巴的膜。林夕用吸管戳破那層膜,小口啜飲著寡淡的液體。清晨的食堂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晨練回來的體育生坐在角落,大聲討論著昨晚的球賽。
她翻開今天的課表,指尖停在一行字上——上午九點,《心理學導論》,楚明教授。這是她特意在選課系統崩潰前搶到的課程,為此她設了凌晨三點的鬧鐘。報名原因很簡單:她想知道自己為什麼總做同一個噩夢,為什麼那些過去像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
陽光透過食堂的落地窗照進來,在林夕的課表上投下一道明亮的方框。她眯起眼睛,突然注意到”楚明教授”後面有個小小的星號——這是選課系統裡”名師推薦”的標誌。她想起王老師給的那個電話號碼,那個”欠他人情”的吳教授,也是教心理學的。
豆漿杯底殘留的最後一口已經徹底涼透,帶著淡淡的豆腥味。林夕掏出手機,猶豫了幾分鐘,終於點開通訊錄,輸入了那個存了兩個月卻從未撥打的號碼。在按下撥號鍵前,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跳下懸崖的潛水員。
窗外,一群新生正在操場軍訓,口號聲隱約傳來。林夕看著他們整齊的步伐,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這所大學的一員了——不再是那個被欺凌的女生,不再是父母眼中的累贅,而是一個可以重新定義自己的大學生。
她刪掉了未撥出的號碼,轉而打開備忘錄,寫下今天的第一個待辦事項:”9:00,心理學導論,第三教學樓206。”想了想,她又加了一行:”課後去圖書館借《創傷與復原》。”
食堂的鐘指向八點三十分。林夕收拾好書包,把空豆漿杯扔進垃圾桶。當她推開食堂的玻璃門時,初秋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照得她不得不抬手遮擋。在這一刻,她恍惚覺得手腕上的疤痕似乎淡了一些,又或許只是陽光太刺眼的錯覺。
楚教授的課比想象中受歡迎。林夕提前二十分鐘到教室,卻發現前三排幾乎坐滿,只剩下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這個距離能讓她保持清醒,不至於在課堂上被噩夢般的回憶拖入黑暗。
“今天我們要講創傷後應激障礙,簡稱PTSD。”楚教授的聲音溫和有力,像一杯溫熱的茶,既不燙人也不寡淡。他穿著簡單的深藍色襯衫,袖口微微卷起,手腕上戴著一塊樸素的黑色手錶。
幻燈片切換到下一張,列出PTSD的主要症狀:閃回、噩夢、情感麻木、過度警覺……
林夕的筆尖停在筆記本上,墨水暈開一個小圓點。她盯著那些字,彷彿它們不是學術名詞,而是她過去幾年生活的註解。
“患者會不自覺地迴避與創傷相關的人、地點或話題。”楚教授走到講臺邊緣,目光掃過教室,聲音低沉而清晰,”比如,一個遭遇校園暴力的學生,可能會刻意避開所有讓她想起施暴者的場景,甚至拒絕談論那段經歷。”
林夕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她想起自己至今不敢走進高中母校附近的便利店,因為那裡是蘇媛和她的跟班們常去的地方;她想起自己每次聽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都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她想起手腕上的疤痕,那些深淺不一的粉色線條,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
“嘩啦——”
她猛地站起來,椅子倒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整個教室的人都轉過頭看她,有人小聲議論,有人皺眉,有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林夕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但為時已晚——楚教授描述的每一個症狀都像一面鏡子,照出她這些年的掙扎。
“同學?”楚教授關切地問,眉頭微微皺起。
林夕的視線模糊了。她看見蘇媛站在講臺上對她笑,塗著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撥弄著頭髮;她看見副校長在教室後排數錢,嘴角掛著諂媚的笑容;她看見父母在窗外冷漠地轉身,背影消失在刺眼的陽光裡……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撕裂出來。
“救……命……”
這聲微弱的求救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林夕跌坐在地上,淚水決堤而出。她蜷縮成一團,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彷彿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不受記憶的傷害。
教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掏出手機,有人不知所措地看向同伴。楚教授快步走來,蹲下身,輕聲說:”看著我,這裡很安全。”
林夕透過淚眼,看見一雙溫暖而堅定的眼睛——沒有嘲笑,沒有不耐煩,只有真誠的關切。這一刻,她終於允許自己崩潰。
下課鈴響後,同學們陸續離開,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竊竊私語:”她怎麼了?””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林夕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紅腫的眼睛盯著地板,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好些了嗎?”楚教授遞來一杯溫水,紙杯上印著校徽。
林夕接過,水溫剛好,不燙不涼。她想起奶奶也是這樣,總是知道她需要什麼溫度的水。
“我……很抱歉……”她的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不需要道歉。”楚教授在她對面坐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這是創傷的正常反應。你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林夕盯著那些光影,突然很想傾訴——關於蘇媛,關於被鎖的廁所隔間,關於手腕上的疤痕,關於楊柳臨終的囑託……
但最終,她只是搖了搖頭。
楚教授沒有勉強,從名片夾取出一張卡片:”學校心理諮詢中心,我每週三下午在那裡。任何時候你想聊聊,都歡迎。”
名片很簡潔,白底藍字,右下角印著一隻小小的蝴蝶。林夕的手指顫抖起來——這和奶奶留給她的玉墜形狀一模一樣。
“蝴蝶……”
“啊,這個。”楚教授笑了笑,”是我設計的logo。在心理學中,蝴蝶象徵蛻變與新生。”
林夕攥緊名片,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
回宿舍的路上,她不斷回想楚教授的話:”創傷不是你的錯,但康復是你的責任。”
宿舍樓下的櫻花開了,粉白色的花瓣隨風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雪。林夕站在樹下,第一次認真考慮去心理諮詢的可能。風吹過,花瓣落在她肩頭,像是一個溫柔的鼓勵。
她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在今天的待辦事項下面加了一行:
“週三下午3點,心理諮詢中心。”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天空。陽光穿過櫻花樹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暖融融的。
林夕想,也許,她終於可以嘗試著飛起來了。
凌晨兩點十三分,手機在枕頭下震動,驚醒了淺眠的林夕。
她猛地睜開眼,黑暗中只有空調運轉的微弱聲響。室友均勻的呼吸聲從對面床鋪傳來,林夕小心翼翼地摸出手機,屏幕刺眼的光讓她眯起眼睛。來電顯示”周毅”兩個字讓她瞬間清醒——這是高中畢業後他第一次聯繫她。
林夕輕手輕腳地爬下床,躲進宿舍狹小的衛生間才按下接聽鍵。”喂?”她壓低聲音,喉嚨因突然的驚醒而乾澀發緊。
“林夕!你看新聞了嗎?”周毅的聲音激動得發顫,背景音嘈雜,像是在某個公共場所,”蘇媛父親被調查了!貪汙受賄,證據確鑿!”
林夕的指尖瞬間冰涼,手機幾乎從掌心滑落。她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扶住洗手檯,鏡子裡的自己臉色慘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蘇媛——這個名字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她好不容易結痂的傷疤。
“那個視頻…我重新發網上了…”周毅的聲音帶著壓抑多年的憤怒和報復的快意,”這次沒人能刪了…她爸倒臺了,看誰還能護著她!”
林夕沒有回答,她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靠在冰涼的瓷磚牆上。三年前那個陰雨天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蘇媛尖銳的笑聲,廁所隔間門被反鎖的咔嗒聲,頭髮被粗暴揪住的刺痛,以及馬桶水嗆入鼻腔的窒息感…
“林夕?你還在聽嗎?”周毅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這次我們一定要讓她付出代價!”
“我…我得掛了。”林夕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手指顫抖著按下結束鍵。
衛生間突然變得異常狹窄,空氣稀薄。林夕大口喘息,額頭抵在鏡子上,冰冷的觸感稍稍緩解了她太陽穴的抽痛。她以為聽到蘇媛家遭報應的消息會感到痛快,但胸口只有一片空洞,像被挖走了一塊,既不痛也不癢,只是空蕩蕩的。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周毅發來的鏈接。林夕猶豫了幾秒才點開——那是高三時被偷拍的一段視頻。畫面中,穿著校服的蘇媛妝容精緻,正對著鏡頭得意地笑著:”把她頭按進馬桶,讓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場…”背景裡隱約能聽到啜泣聲,那是17歲的林夕。
評論區已經炸開鍋,點贊數以驚人的速度增長。有人認出了這是幾年前的校園暴力事件,更多人在人肉搜索蘇媛的信息。林夕機械地滑動屏幕,一條評論刺痛了她的眼睛:”這種霸凌者就該去死!”
她猛地關掉手機,彷彿那是一個燙手的火炭。鏡子裡的自己眼眶發紅,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痕。林夕擰開水龍頭,將冰涼的水拍在臉上,卻怎麼也洗不掉那種骯髒感——不是來自蘇媛的暴力,而是此刻心中萌生的、對復仇的渴望。
回到床上時,室友翻了個身,含糊地咕噥了一句夢話。林夕蜷縮在被子下,手指無意識地摸索到枕頭下的那張名片——楚教授的心理諮詢中心。這是上週文學課後,教授悄悄塞給她的,上面印著一隻精緻的藍色蝴蝶。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正好落在那隻蝴蝶圖案上,翅膀泛著微光。林夕突然想起奶奶生前說過的話:”破繭成蝶要經歷痛苦,但不能帶著恨意,否則翅膀會變得沉重,飛不起來。”
她握緊名片,尖銳的邊角刺痛掌心。這一刻她突然明白,即使蘇媛得到懲罰,那個被鎖在廁所隔間裡的女孩依然活在她的噩夢裡。復仇的快感轉瞬即逝,但傷痕卻會長久地刻在靈魂上。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林夕終於做出了決定。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換上簡單的T恤牛仔褲,將那張名片小心地放進錢包。室友還在熟睡,她留了張字條說去晨跑,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清晨的校園安靜得出奇,只有早起的鳥兒在樹梢間跳躍。林夕走過空蕩蕩的操場,三年前她就是在這裡被蘇媛和她的跟班圍住,書包被扔進水坑,課本散落一地。
心理諮詢中心位於校園西側的一棟老樓裡,爬山虎幾乎覆蓋了整面紅磚牆。林夕站在門口,手指懸在半空,遲遲沒有按下門鈴。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滲出汗水,將名片邊緣浸溼。
“你可以的,”她對自己說,”就這一次,試著說出來。”
正當她鼓起勇氣要按門鈴時,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楚教授端著咖啡杯,驚訝地看著她:”林夕?”
晨光穿過走廊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楚教授沒有化妝,黑框眼鏡後的眼睛帶著溫柔的關切。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米色長褲,與課堂上嚴謹專業的形象有些不同。
“教授…”林夕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我想預約諮詢。”
楚教授的臉上閃過一絲瞭然,她側身讓出通道:”進來吧,正好我煮了咖啡。”
諮詢室裡瀰漫著淡淡的薰衣草香,落地窗外,朝陽正緩緩升起。林夕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接過楚教授遞來的咖啡杯,熱度透過陶瓷傳到她冰涼的指尖。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楚教授輕聲問,在她對面坐下。
林夕深吸一口氣,三年來第一次主動提起那段往事:”高一那年,我被同班的蘇媛…”
話一齣口,淚水便不受控制地湧出。但奇怪的是,她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種如釋重負——就像終於從肩上卸下一塊揹負多年的巨石。
楚教授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頭。當林夕說到今早周毅的電話時,教授輕聲問:”你來找我,而不是參與網絡上的討伐,為什麼?”
林夕擦去眼淚,看向窗外陽光下飛舞的蝴蝶:”因為我不想變成第二個蘇媛…用傷害來回應傷害。”
楚教授笑了,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陽光越來越強烈,照在林夕手中的名片上。那隻藍蝴蝶似乎在發光,像是奶奶在天上給她的指引。林夕知道,真正的治癒之路才剛剛開始,但至少,她終於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