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整個世界彷彿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蒸籠。蟬鳴聲撕扯著灼熱的空氣,水泥地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連樹蔭下的螞蟻都顯得無精打采。六歲的林夕踮著腳尖站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板凳腿已經有些鬆動,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她細瘦的手臂像初生的柳枝般顫抖著,卻固執地舉著那把對她而言過於沉重的鐵鍋鏟。鏟柄上還沾著昨夜炒辣椒留下的紅油,在掌心裡滑膩膩的。鍋裡的青菜蔫頭耷腦地蜷縮著,在熱油裡發出細碎的爆裂聲。一滴汗珠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在油鍋上方蒸發成白霧。
“要翻面了…”她小聲嘀咕著,模仿著奶奶的動作。油星子突然炸開,像夏夜裡突然迸發的煙花,有幾顆濺在她藕節般的手臂上。新買的連衣裙袖口已經沾了油漬,那是上週生日時奶奶偷偷給做的,淺藍色的布料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小花。
虎口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一滴熱油在那裡燙出透明的泡。林夕的眼淚瞬間湧上來,在眼眶裡打著轉。她想起前天打翻醬油瓶時,父親暴怒的吼聲震得窗戶都在顫:”養你有什麼用!”而母親只是冷著臉,用抹布狠狠擦著地板,彷彿要連她一起擦掉似的。
抽油煙機的轟鳴蓋住了她倒抽冷氣的聲音。窗外傳來鄰居小孩玩水槍的笑鬧,水花濺在鐵柵欄上滋滋作響。林夕把受傷的虎口貼在冰涼的瓷磚牆面上,另一隻手繼續機械地翻動著漸漸發黑的青菜。油鍋裡升起的煙霧燻得她眼睛發紅,卻始終沒有一滴淚落下來。
灶臺旁的搪瓷杯裡,奶奶出門前泡的桂花茶已經涼了,浮沉的桂花瓣像一艘艘擱淺的小船。林夕盯著杯身上那道月牙形的凹痕——那是她三歲時摔的,奶奶卻說這樣更有味道。鍋鏟突然變得很重很重,重得她幾乎要拿不住了。
一雙佈滿歲月痕跡的手從身後環住林夕纖細的腰肢。那雙手上爬滿青筋,指節粗大,掌心卻異常柔軟。奶奶身上特有的艾草香混著淡淡的樟腦味,將林夕整個包裹起來。她後頸能感覺到奶奶呼吸時帶起的微風,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
“下來吧,剩下的奶奶來就好。”奶奶的聲音像曬過太陽的棉被,溫暖乾燥中帶著陽光的味道。
林夕固執地搖了搖頭,額前的劉海已經被汗水浸透,黏在紅撲撲的臉頰上。她踮著的腳尖有些發麻,卻仍然倔強地保持著平衡。”我可以的!媽媽說弟弟正在長身體,放學回來要立刻吃飯。”她說話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裡漸漸變軟的青菜,小手緊緊攥著鏟柄,指節都泛白了。
抽油煙機發出沉悶的轟鳴,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在喘息。陽光透過紗窗照進來,將漂浮的油煙染成淡金色。林夕的後背已經完全溼透,淺藍色的連衣裙緊貼在單薄的脊背上,勾勒出蝴蝶骨的形狀。汗水順著她的小腿往下流,在小板凳上積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奶奶的目光落在孫女被熱油燙紅的手臂上,眼角微微抽動。她悄悄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輕輕擦拭林夕臉上的汗珠。”我們夕夕最懂事了。”她聲音有些發顫,卻故意讓語調輕快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夾雜著”咚咚”的腳步聲。林夕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辰。她下意識就要往下跳,卻被奶奶穩穩按住。
“慢點兒,別燙著。”奶奶接過鏟子時,注意到林夕虎口上的水泡,心疼地皺了皺眉。她用圍裙角輕輕擦拭孫女臉上的汗水,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去看看是誰回來了。”
林夕迫不及待地從小板凳上跳下來,光著腳丫就往門口跑。地板被太陽曬得發燙,她卻渾然不覺。奶奶望著她雀躍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卻又在看到鍋裡已經有些發黑的青菜時,眼神黯淡下來。她悄悄往菜里加了一勺白糖,這是林夕最喜歡的味道。
透過斑駁的紗門,林夕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穩穩地馱著五歲的弟弟林耀。父親古銅色的手臂肌肉虯結,像老樹的根莖一樣牢牢地託著弟弟的小屁股。弟弟騎在父親肩頭,小手揪著父親的頭髮,笑得見牙不見眼,兩條小腿在父親胸前歡快地晃盪著。
母親走在旁邊,手裡舉著一個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小心翼翼地護著,生怕它滴落。她今天穿了一條嶄新的碎花連衣裙,髮梢還彆著林夕從未見過的珍珠髮卡。陽光從他們身後斜斜地灑下來,在地上拖出三道長長的影子,彷彿一幅完美的全家福剪影。
“爸爸!媽媽!”林夕迫不及待地推開紗門,鐵製的門把手被曬得發燙,她卻渾然不覺。她的小臉因為興奮而泛著紅暈,像熟透的蘋果。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裙襬,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父親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暫停鍵,慢慢從臉上褪去。他彎腰把弟弟放下來,動作輕柔得像在放置一件易碎品。”作業寫完了嗎?”父親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寫完了!我還幫奶奶做了飯!”林夕挺起小胸脯,眼睛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她偷偷把被油燙紅的手臂藏在身後,像是捧著什麼不得了的戰利品,等著父親來發現。
父親的目光卻像掠過一片空氣,輕飄飄地從她身上滑過。他蹲下身,注意力已經完全回到了兒子身上。”小耀,今天坐旋轉木馬開心嗎?”他的聲音突然有了溫度,像冬日裡突然照進的一縷陽光。
“開心!爸爸,我下次還要坐那個會噴水的船!”林耀蹦跳著,運動鞋上的小燈隨著他的動作一閃一閃。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藍相間的變形金剛,”看,爸爸給我買的!”
塑料包裝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刺得林夕眼睛發疼。她認得那個玩具,是百貨公司櫥窗裡最貴的那一款。母親終於注意到站在門口的她,走過來把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淇淋遞給她:”拿著,別滴到地上。”
冰淇淋甜膩的香味鑽進鼻子,林夕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低頭看著這個已經開始塌軟的甜筒,奶油正沿著蛋卷邊緣慢慢往下淌。這不是她最喜歡的草莓味,而是弟弟最愛的巧克力味。
身後傳來奶奶的腳步聲和鍋鏟碰撞的聲響。林夕突然覺得嘴裡的口水變得很苦,苦得她快要哭出來了。但她只是緊緊攥著那個冰淇淋,直到奶油從指縫間溢出,黏糊糊地沾滿了整個手掌。
林夕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吃冰淇淋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去年夏天,又或許是更久遠的某個模糊的夏日。記憶中的甜味早已褪色,只剩下舌尖上若有似無的幻影。
“我的比你的大!”林耀像只驕傲的小孔雀,高高舉起手中幾乎沒怎麼動過的冰淇淋。甜筒上插著兩根巧克力棒,像兩面勝利的旗幟。奶油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流,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炫耀:”爸爸說男孩子吃大的,女孩子吃小的!”
“小耀!”母親輕聲呵斥,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她轉頭看向林夕時,眼裡的笑意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快吃吧,都化了。”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林夕小心翼翼地舔著已經軟塌的甜筒。融化的奶油滴在她的裙襬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她不敢吃得太快——這是難得的甜食,要慢慢品嚐。但眼睛卻不受控制地追隨著客廳裡的身影。
父親的大手始終搭在弟弟頭上,像給小狗順毛一樣,時不時揉搓那刺蝟般的短髮。弟弟手舞足蹈地描述著遊樂園的旋轉木馬,父親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嘴角掛著林夕從未得到過的微笑。
“然後那個小丑給了我一個氣球!”弟弟蹦跳著,運動鞋在地板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母親蹲下身給弟弟解鞋帶,動作輕柔得像在拆一件珍貴的禮物。她仰頭看著兒子的眼神,讓林夕想起鄰居家電視機裡播放的奶粉廣告——那種她只在別人家見過的,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目光。
“夕夕,來幫奶奶端菜。”
廚房裡傳來的呼喚像一根救命稻草。林夕趕緊把最後一口蛋筒塞進嘴裡,脆皮在齒間發出”咔嚓”的輕響。她跑向廚房時,偷偷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生怕漏掉一絲甜味。
廚房裡,奶奶已經擺好了四碗米飯。最上面那碗堆得像座小山,被壓得結結實實。碗邊探出一個金黃色的煎蛋,蛋白邊緣微微卷曲,泛著誘人的焦黃,像落日時分的雲霞。蛋黃圓潤飽滿,輕輕一晃就會流出金色的汁液——正是林夕最喜歡的火候。
“這碗給夕夕。”奶奶壓低聲音,衝她眨了眨眼睛。老人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髮梢,替她整理好跑亂的劉海。然後動作麻利地把另外三碗普通的米飯蓋在上面,”別讓他們看見。”
林夕點點頭,喉嚨突然有些發緊。她知道這個煎蛋意味著什麼——昨天奶奶去菜市場,一定又偷偷省下了買降壓藥的錢。家裡的雞蛋總是先給弟弟,然後是父親,輪到她和奶奶時,往往只剩下碎殼裡粘著的一點蛋清。
晚飯時,林夕坐在長方形餐桌最遠的角落。這個位置離廚房最近,方便她來回端菜盛飯。父母坐在主位,弟弟緊挨著父親,奶奶則坐在林夕對面。
“小耀,嚐嚐這個排骨。”父親夾起最大的一塊放進弟弟碗裡,醬汁在雪白的米飯上暈開。
“今天在幼兒園學了什麼呀?”母親的聲音甜得發膩,一邊問一邊用紙巾擦去弟弟嘴角的飯粒。
林夕安靜地扒著飯,筷子小心地避開那個煎蛋——她要留到最後慢慢享用。偶爾伸長胳膊去夾離她最遠的青菜,動作輕巧得像只偷食的小貓。
“夕夕今天幫我做了飯。”奶奶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餐桌安靜了一瞬。
父親抬頭看了林夕一眼,眼神像在審視一件不太滿意的商品。”嗯,長大了該學著做家務了。”說完又轉向弟弟,”明天爸爸帶你去釣魚好不好?”
林夕低下頭,筷子尖輕輕戳破金黃的蛋黃。溫暖的蛋液緩緩流出,浸潤了雪白的米飯。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每一粒米都裹著蛋香。這是獨屬於她的美味,是奶奶用皺紋裡的智慧為她築起的小小堡壘。
餐桌那頭,弟弟正眉飛色舞地講著遊樂園的見聞。父母的笑聲像潮水般湧來,卻在到達林夕這裡時戛然而止。她安靜地咀嚼著,感覺嘴裡的煎蛋突然變得有些苦澀。
“夕夕今日數學竟考了滿分!”奶奶的聲音像一縷春風,輕輕拂過沉悶的餐桌。她佈滿皺紋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試卷,小心翼翼地展開,鮮紅的”100″分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父親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頓,像被按了暫停鍵。”嗯。”他簡短地應了一聲,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黏在正用湯匙喂弟弟喝湯的母親身上。湯匙與碗沿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沉默的餐桌上顯得格外刺耳。
“老師對她讚不絕口,言稱全班唯有她一人全對。”奶奶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手指輕輕撫平試卷上的摺痕。她的聲音溫和卻堅定,像一把鈍刀,緩慢而執著地切割著某種無形的屏障。
“小耀今日也榮獲小紅花!”母親突然提高音量,聲音尖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母雞。她放下湯匙,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朵皺巴巴的紙製紅花,”對不對啊寶貝?”
“對!老師說我跑得比風還快!”林耀嘴裡塞滿了飯菜,含糊不清地嚷嚷著。幾粒米飯從他嘴角噴出來,像天女散花般落在桌布上。他揮舞著油乎乎的小手,差點打翻面前的湯碗。
父親的臉上瞬間綻放出誇張的笑容,眼角的皺紋堆疊得像朵盛開的菊花。”太棒了!”他洪亮的聲音震得餐具都在輕顫,”爸爸週末帶你去買新運動鞋,下次一定能跑得更快!”
林夕默默低下頭,筷子尖機械地戳著碗裡剩下的煎蛋。金黃的蛋黃已經凝固,邊緣微微發黑。她原本打算留到最後慢慢享用的美味,此刻卻讓她胃裡泛起一陣酸澀。那塊煎蛋像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視線。
“我吃飽了。”她細聲細氣地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她推開椅子準備起身,木腿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把飯吃完。”父親眉頭緊鎖,額頭上擠出幾道深深的溝壑。他的聲音像一記悶雷,在狹小的餐廳裡炸開,”不許浪費糧食。”
林夕又慢慢坐了回去。她拿起筷子,像機器人一樣把食物塞進嘴裡。煎蛋已經涼了,口感變得又幹又柴,但她還是一口一口地咀嚼著,吞嚥著。每一口都像在吞沙子,颳得喉嚨生疼。
奶奶粗糙的手在桌下輕輕握了握她的小腿。那隻手溫暖而乾燥,像一塊歷經風霜的老樹皮,卻傳遞著最溫柔的安慰。
飯後,林夕幫奶奶洗碗。廚房的窗戶正對著院子,透過沾滿油汙的玻璃,她看見父親彎著腰,雙手扶著弟弟的新自行車後座。弟弟穿著嶄新的藍色運動服,小臉漲得通紅,兩條短腿使勁蹬著踏板。
“對對對,就這樣!”父親的聲音透過窗戶傳來,帶著罕見的耐心和鼓勵。
母親站在一旁,手裡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毛巾和水壺。每當弟弟的車子歪歪扭扭地前進一段,她就會發出誇張的歡呼聲:”我們小耀真厲害!”
洗潔精的泡沫在林夕手上堆積,像一團團小小的雲朵。她盯著窗外出了神,手裡的盤子突然一滑,”啪”地一聲砸在水池邊緣,然後墜落在地,在水泥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怎麼回事?”父親的聲音立刻從院子裡傳來,語氣裡的不悅像刀子一樣鋒利。
“沒事,手滑了。”奶奶高聲回應,同時蹲下身,動作利落地撿起最大的幾塊碎片。她的手指被鋒利的瓷片劃了一下,滲出一絲鮮血,但她只是皺了皺眉,用圍裙擦了擦。”沒割著手吧?”她小聲問林夕。
林夕搖搖頭,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紅了。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想哭,但和之前一樣,她把眼淚憋了回去。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花,又堵又痛。
奶奶摸了摸她的頭,花白的髮絲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光。她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輕輕哼起了一首古老的童謠,調子悠揚而溫暖,像一縷炊煙,緩緩升騰在暮色漸濃的廚房裡。
夜幕低垂,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時針指向晚上九點。林夕站在衛生間的小板凳上,踮著腳尖夠到水龍頭。冰涼的自來水沖刷著她的小手,水珠順著纖細的手腕滑落,在洗得發白的草莓睡衣上暈開深色的痕跡。這件睡衣是堂姐穿剩下的,領口的蕾絲邊已經脫線,像一條垂死掙扎的毛毛蟲。
隔壁主臥傳來弟弟歡快的笑聲,伴隨著床墊彈簧的吱呀聲。林夕透過半開的門縫,看見弟弟穿著嶄新的恐龍睡衣在床上蹦跳,那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霸王龍圖案,眼睛處還縫著會發光的亮片。父親靠在床頭,手裡拿著最新款的遊戲機,母親則坐在梳妝檯前,往臉上塗抹著散發著茉莉香氣的面霜。
“再跳高一點!”父親鼓勵道,聲音裡滿是林夕從未聽過的寵溺,”我們小耀以後肯定能當運動員。”
林夕默默擦乾腳,把毛巾整齊地掛回掛鉤。掛鉤是恐龍形狀的,弟弟去年生日時父親特意從超市買回來的。她自己的毛巾只能搭在門把手上,常常會滑落到潮溼的地面。
朝北的小房間在走廊盡頭,夏天悶熱得像蒸籠,冬天又冷得像冰窖。林夕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奶奶已經鋪好了床,正坐在床邊縫補一件舊衣服。十五瓦的燈泡投下昏黃的光,在奶奶花白的頭髮上鍍了一層金邊。
“洗好了?”奶奶頭也不抬地問,牙齒咬斷一根線頭。她總是能憑腳步聲認出林夕,就像林夕能憑咳嗽聲認出奶奶一樣。
“嗯。”林夕點點頭,爬上床內側的位置。這張木板床只有一米二寬,她和奶奶必須側著身子才能躺下。床單是洗得發硬的粗布,印著褪色的小花,但奶奶每週都會拿出去曬,所以總是帶著陽光的味道。
衣櫃是老式的樟木櫃,門已經關不嚴實,裡面只掛著幾件林夕和奶奶的衣服。弟弟卻擁有一個專門的兒童房,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像只樹袋熊一樣掛在父母身上。那個房間裡有一整面牆的玩具櫃,還有父親親手繪製的星空天花板。
林夕蜷縮在奶奶身邊,像只尋求庇護的小獸。主臥的電視聲透過薄薄的牆壁傳來,夾雜著父母偶爾的笑聲和弟弟撒嬌的嘟囔。夏夜的悶熱像一塊溼漉漉的毯子,嚴嚴實實地裹住這個小房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奶奶放下針線,從床頭拿起一把用舊報紙折成的扇子。扇面上還隱約可見”XX日報”的字樣和半張模糊的黑白照片。她輕輕搖動扇子,帶起的微風拂過林夕汗溼的額頭,像一場及時的小雨。
“奶奶,”林夕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叫,”爸爸什麼時候帶我去遊樂園呢?”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奶奶的衣角,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奶奶手上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扇子在空中劃出的弧線出現了短暫的停滯。”等夕夕再長大一些。”她繼續扇風,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上次他們也是這麼說的。”林夕的聲音更低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弟弟已經去過三次了。”她想起晚飯時父親說要帶弟弟去買新運動鞋的承諾,胃裡又泛起那種熟悉的酸澀感。
奶奶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坐起身來,老舊木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來,”她拍拍林夕的小手,”奶奶給你講個故事。”
林夕立刻像被注入活力的小樹苗,一骨碌爬起來跪坐在床上。昏黃的燈光在她眼中跳動,像是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苗。奶奶的故事時間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比幼兒園老師講的故事美妙一百倍。因為奶奶的聲音會隨著情節起伏變化,時而低沉如雷,時而清脆如鈴,讓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最重要的聽眾。
“從前啊,有一隻小麻雀…”奶奶的聲音在夏夜裡緩緩流淌,像一條清涼的小溪。
故事裡的小麻雀灰撲撲的,沒有孔雀華麗的尾羽,也沒有黃鶯動聽的歌喉。森林裡的其他鳥兒總是嘲笑它:”你這麼醜,有什麼用呢?”但小麻雀每天清晨都最早起床,收集那些從農人車上掉落的穀粒,藏在樹洞裡。
“冬天來了,大雪覆蓋了整個森林…”奶奶的聲音變得低沉,扇子有節奏地搖動著,”所有的鳥兒都找不到食物,餓得瑟瑟發抖。”
這時小麻雀打開了自己的樹洞,把積攢的穀粒分給大家。曾經嘲笑它的孔雀低下了高傲的頭顱,黃鶯為它唱起了感謝的歌。當春天來臨時,森林裡的鳥兒們為小麻雀搭建了一個最溫暖的巢。
“善良和堅持總會有好報的。”奶奶輕撫著林夕的頭髮,手指穿過那些細軟的髮絲,”夕夕記住,不管你得到多少愛,都要做那個能給予愛的人。”
林夕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窗外,夏夜的蟬鳴和遠處偶爾的犬吠交織在一起,像一首催眠曲。主臥的電視聲已經停了,整個房子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外機嗡嗡的運轉聲——那是專門為弟弟的房間安裝的。
奶奶的手溫暖而粗糙,像一片歷經風霜卻依然堅韌的樹葉,輕輕覆蓋在林夕的小手上。那隻手上有常年做家務留下的繭子,有被油燙傷的疤痕,也有歲月刻下的溝壑,卻是林夕最熟悉的安全感來源。
“睡吧,”奶奶輕聲說,開始哼一首古老的搖籃曲,”明天奶奶給你做蔥油餅。”
曲調簡單而悠揚,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林夕記得這是奶奶的母親教給她的,而奶奶的母親又是從自己的母親那裡學來的。這首歌像一條無形的絲線,串聯起幾代女性的夜晚。
林夕在奶奶的歌聲中慢慢閉上眼睛。這一天裡積攢的所有委屈和不解,似乎都在這方寸之間的床榻上得到了暫時的安撫。奶奶身上的艾草香、樟腦丸的味道和淡淡的油煙味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世界上最安心的氣息。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林夕翻了個身,小手無意識地抓住奶奶的衣角。在夢境的邊緣,她恍惚聽見奶奶輕聲說:”總有一天,你會飛得比所有人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