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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月的陽光猶如一灘融化的黃油,黏稠地塗抹在操場上。林夕靜靜地站在初一三班的隊伍末尾,瘦小的身影在整齊的隊列中顯得格外孤單。開學第一天的升旗儀式即將開始,周圍同學們嶄新的校服在陽光下泛著統一的藏青色光澤,像一片整齊的小樹林。

唯有林夕身上的白襯衫與眾不同——那是奶奶用自己年輕時的工作服改制而成的。布料已經洗得發白,袖口還保留著原來的摺痕,卻被奶奶用細密的針腳精心縫補過,每一針都藏著老人粗糙手指上的溫度。領口處縫著一圈精緻的蕾絲花邊,那是奶奶從珍藏多年的嫁妝布料上剪下來的,淡黃色的蕾絲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喂,你的校服怎麼如此怪異?”

前排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突然轉過頭來,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手指如蜻蜓點水般戳了戳林夕的袖口。女生名叫陳曼,是班上家境最好的學生之一,手腕上戴著一塊粉色的電子錶,錶盤上鑲著幾顆閃閃發亮的水鑽。

“這壓根兒就不是我們學校的款式。”蘇雯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個同學聽見。

林夕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圍同學投來的目光,那目光如無數根尖銳的細針,無情地刺向她的身體。她的耳根開始發燙,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我的校服還沒發下來。”林夕的聲音輕得如同蚊子的嗡嗡聲,幾乎被操場上的嘈雜聲淹沒。

“哈!難不成是買不起吧?”陳曼誇張地捂住嘴巴,眼睛瞪得圓圓的,”我媽媽說,只有窮人家的孩子才會穿改過的衣服。”

周圍幾個女生髮出痴痴的笑聲,像一群發現獵物的小鳥。林夕感覺自己的臉燒得厲害,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那圈蕾絲花邊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彷彿是在向眾人宣告她的貧窮與另類。她想起今早奶奶給她穿這件衣服時,老人眼中閃爍的驕傲:”我們夕夕穿這件最好看,比那些買的校服漂亮多了。”

就在這時,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如同一陣及時雨,打斷了這場令人尷尬的對話:”同學們安靜!現在按照身高重新排座位。”

林夕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低著頭快步走向隊伍中間的位置。然而,當她抬頭時,卻與李老師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期而遇。那目光在她那不合身的校服上停留了兩秒,又迅速移開,彷彿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痕跡。李老師約莫三十出頭,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但此刻那笑意似乎淡了幾分。

升旗儀式結束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回到教室。林夕故意放慢腳步,走在最後。走廊的牆壁上貼滿了優秀學生的照片,每個人的笑容都那麼自信燦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衫,突然覺得那圈蕾絲花邊可笑極了,像是小丑服裝上的裝飾。

教室裡,同學們已經按新排的座位坐好。林夕的位置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地方,同桌是一個戴著厚眼鏡的安靜男生,正埋頭看一本《昆蟲圖鑑》。她悄悄鬆了口氣——至少這個同桌看起來不會嘲笑她的衣服。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李明,教語文。”李老師站在講臺上,聲音溫和而有力,”開學第一天,我們先來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輪到林夕時,她站起來,感覺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件顯眼的白襯衫。她的聲音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我、我叫林夕,喜歡畫畫……”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教室某個角落傳來一聲嗤笑,她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坐下了。

下課鈴響起,同學們像出籠的小鳥一樣衝出教室。林夕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才敢走向廁所。女廁所裡空無一人,她鑽進最裡面的隔間,鎖上門,終於鬆了一口氣。

隔間的牆壁上刻滿了各種塗鴉和留言,林夕的目光被角落裡一行小字吸引:”窮鬼不配上這所學校”。她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小心翼翼地脫下那件白襯衫,她換上從家裡偷偷帶來的另一件衣服——這是堂姐穿剩的T恤,雖然有些舊,但至少不會引人注目。疊好奶奶做的襯衫時,她的手指觸到了領口內側的一個小繡花——那是奶奶繡的,一朵小小的桂花,用的是最細的繡線,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林夕的鼻子突然一酸。今早奶奶四點就起床熨這件襯衫,老人佝僂著背,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遍熨燙那些頑固的褶皺,連早茶都忘了喝。

“夕夕穿這件最好看。”奶奶幫她繫上最後一顆紐扣時這樣說,眼睛裡閃爍著自豪的光芒,”比那些買的校服漂亮多了。”

走出廁所時,林夕差點撞上一個人。她抬頭一看,是陳老師。

“林夕同學,”李老師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她,”能跟我來一下辦公室嗎?”

教師辦公室裡空蕩蕩的,其他老師都去食堂吃午飯了。李老師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袋,遞給林夕:”這是上一屆學生留下的校服,已經洗乾淨了。你先穿著,等新校服發下來再還給我。”

林夕愣住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不知道該不該接。那件白襯衫此刻正躺在她的書包裡,彷彿有千斤重。

“拿著吧,李老師把紙袋塞進她手裡,”我看你的尺碼應該合適。”

紙袋裡的校服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淡淡的洗衣粉香氣。林夕突然想起今早奶奶說的話:”我們夕夕穿這件最好看。”她的眼眶熱了起來。

“謝、謝謝老師。”她低著頭,聲音哽咽。

“對了,”李老師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我看了你的入學資料,你的繪畫作品獲過區裡的一等獎?”

林夕驚訝地抬起頭,沒想到老師會知道這個。那是去年的事,奶奶把她畫的《奶奶的桂花樹》送去參賽,意外獲得了小學組一等獎。當時父親只是”嗯”了一聲,連獎狀都沒看一眼。

“學校的美術社正在招新,”李老師微笑著說,”我覺得你很合適。”

回到教室,林夕把新校服小心翼翼地塞進書包最底層。她決定明天開始穿這件校服,但今晚回家後,她要告訴奶奶,那件白襯衫是她穿過最漂亮的衣服。

下午的美術課上,老師讓同學們畫”開學第一天”。林夕拿起鉛筆,在紙上輕輕勾勒出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專注地熨燙一件白襯衫。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老人花白的頭髮和佈滿皺紋的手上。

“畫得真好。”美術老師站在她身後讚歎道,”這是你奶奶嗎?”

林夕點點頭,突然覺得那件白襯衫一點也不可笑了。它是奶奶用愛一針一線縫製的,比任何買來的校服都珍貴。

放學時,陳曼和她的朋友們從林夕身邊經過,故意大聲討論著週末要去哪裡買新衣服。林夕抱緊書包,裡面裝著那件奶奶做的白襯衫和老師借的校服。她突然不覺得難過了,因為她知道,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比如奶奶凌晨四點起床為她熨衣服的愛。

走出校門,林夕看見奶奶正站在梧桐樹下等她。老人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手裡拿著一個保溫杯,裡面一定是她最愛喝的桂花茶。

“夕夕,今天怎麼樣?”奶奶笑眯眯地問,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

林夕深吸一口氣,握住奶奶粗糙的手:”很好,老師還誇我畫畫好呢。”她沒有提校服的事,也沒有說同學們的笑話。有些痛苦,她寧願自己默默承受,也不願讓奶奶擔心。

夕陽將祖孫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遠方的路。林夕知道,這條路上會有嘲笑,會有眼淚,但只要有奶奶在身邊,她就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回到家,她悄悄把老師給的校服藏進衣櫃最裡面,然後換上奶奶做的白襯衫,在鏡子前轉了個圈。

“真好看。”奶奶站在門口,眼裡滿是驕傲。

林夕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圈蕾絲花邊在夕陽下泛著溫柔的光。她突然明白,真正的勇氣不是隨波逐流,而是驕傲地做自己,哪怕與全世界都不一樣。

檯燈下,奶奶的老花鏡反射著昏黃的光,鏡片上佈滿了細小的劃痕,像是一張被歲月反覆描摹的地圖。她正在改另一件舊衣服——這次是爸爸的舊襯衫,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已經洗得發白,領口處磨出了毛邊。剪刀在布料上發出細碎的”咔嚓”聲,像是某種古老的計時器,記錄著這個安靜的夜晚。

林夕趴在桌上,下巴抵著交疊的手臂,看著奶奶佈滿老人斑的手靈活地穿針引線。那雙手粗糙得像樹皮,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而微微變形。可就是這樣一雙手,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別人丟棄的舊物變成她的新裝。

“奶奶,李老師讓我參加作文比賽。”林夕輕聲說,生怕驚擾了奶奶手上的活計。

“好事啊,我們夕夕作文寫得最好。”奶奶的針線在領口處遊走,銀色的針尖在燈光下閃爍著細小的光點。她咬斷線頭的方式很特別——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齒輕輕一嗑,然後靈巧地把線頭打個結。”題目是什麼?”

“‘我最珍貴的東西’。”林夕的目光落在奶奶的針線盒上,那是她見過最神奇的東西,一個褪了色的鐵皮盒子,裡面分門別類地放著各種顏色的線軸、紐扣和碎布頭。這個盒子像是奶奶的魔法箱,總能變出意想不到的東西,把破舊的生活縫補得煥然一新。

奶奶”嗯”了一聲,繼續專注於手上的活計。她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細小的針腳而有些泛紅。林夕知道,這件襯衫是爸爸不要的,但奶奶還是會把它改好、熨平,然後掛在衣櫃最顯眼的位置,期待著有一天爸爸會回心轉意地穿上它。

夜深了,窗外的梧桐樹在風中輕輕搖曳,影子投在窗簾上,像是一幅動態的水墨畫。林夕躺在床上,聽著奶奶輕輕的哼唱——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搖籃曲,調子簡單卻溫暖,像是能把所有噩夢都擋在門外。

半夜,林夕被輕微的咳嗽聲驚醒。她揉了揉眼睛,看見檯燈還亮著,奶奶佝僂的背影在牆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隨著穿針引線的動作輕輕晃動。時針已經指向兩點,可奶奶還在燈下縫衣服,那是一件林夕從未見過的紅色連衣裙,布料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林夕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倒了杯熱水,走到奶奶身邊。

“怎麼還沒睡?”奶奶嚇了一跳,針尖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一顆血珠立刻冒了出來。她習慣性地把手指放進嘴裡吮了吮,就像林夕小時候每次摔倒時做的那樣。

“奶奶,”林夕突然說,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有些沙啞,”我能寫您嗎?就是作文比賽…”

奶奶的手頓了頓,然後繼續縫著那顆搖搖欲墜的紐扣。她的動作很慢,卻很穩,每一針都像是經過精確計算。”我有什麼好寫的,一個老太婆。”奶奶笑著說,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綻放的菊花。

“可是您是我最珍貴的人。”林夕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她看著奶奶花白的頭髮,想起去年冬天奶奶揹著她去醫院的情景。那天雪下得很大,奶奶的棉鞋都溼透了,可還是堅持把她送到了醫院。醫生說如果再晚一點,肺炎可能會更嚴重。

奶奶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髮絲,帶著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她的聲音溫柔得像一陣夜風。

林夕回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側躺著,看著奶奶的背影,想起這些年奶奶為她做的一切——那些改小的衣服,那些藏在書包裡的水果,那些深夜裡輕聲的安慰…這些細小的愛,像是一針一線,縫補著她因為父母的忽視而破碎的自尊。

一週後,作文完成了。林夕把它工工整整地謄寫在稿紙上,每一個字都寫得格外認真。李老師看完後,眼睛亮了起來:”林夕,這篇寫得真好!”她甚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朗讀了其中的片段,陳曼和她的朋友們難得地沒有發出嘲笑。

頒獎典禮那天,陽光格外明媚。禮堂裡坐滿了家長,空氣中瀰漫著香水、髮膠和期待的味道。林夕坐在選手席上,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這是奶奶新給她做的連衣裙,淡藍色的布料上點綴著白色的小花,領口處縫著一圈精緻的蕾絲。

“…讓我們有請初一三班的林夕同學上臺領獎!”

掌聲像潮水一樣湧來。林夕站在臺上,聚光燈照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的目光掃過臺下每一張陌生的臉,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知道不會看到自己的父母——爸爸昨晚又喝醉了,現在肯定還在睡覺;媽媽要照顧生病的弟弟,早上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做。

“林夕同學的作文《縫在袖口的愛》,情感真摯,描寫細膩…”校長的聲音在麥克風裡有些失真,”讓我們一起來欣賞其中的片段。”

禮堂裡安靜下來,林夕聽見自己的文字被校長渾厚的聲音讀出:”…奶奶的手很神奇,能把破舊變成嶄新,能把失望變成希望。她總說’衣服不在新舊,而在乾淨整潔’,可我知道,她是用一針一線,縫補著生活的缺口…”

突然,禮堂後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佝僂的身影悄悄溜了進來,站在最後一排的陰影裡。是奶奶!她穿著那件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拿出來的藏青色外套,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甚至還抹了一點發油,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林夕的眼眶突然發熱。她捧著獎狀的手微微發抖,那上面燙金的字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是奶奶眼裡的驕傲。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作文裡寫的那句話:”世界上最珍貴的不是嶄新的衣服,而是有人願意在深夜裡,一針一線為你縫補尊嚴。”

臺下的掌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熱烈。林夕看見前排的陳曼也在鼓掌,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而站在最後一排的奶奶,正用手帕擦拭著眼角,那方洗得發白的手帕,和林夕書包裡常備的一模一樣。

典禮結束後,林夕擠過人群奔向奶奶。老人張開雙臂,將她摟進懷裡。奶奶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淡淡的樟腦丸味,混合著陽光和艾草的香氣,比任何香水都要好聞。

“我們夕夕真厲害。”奶奶的聲音有些哽咽,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她的頭髮,”一等獎呢,你爸爸知道了一定高興。”

林夕沒有戳破這個善意的謊言。她只是緊緊抱住奶奶,感受著老人單薄的身軀裡傳來的溫暖。她知道,爸爸可能永遠不會為她的任何成就感到驕傲,但有奶奶的認可,就已經足夠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林夕和奶奶走得很慢。奶奶的腿腳不好,走一段就要在路邊的長椅上歇一歇。初秋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畫出斑駁的光影。

“奶奶,您怎麼來了?”林夕小心地扶著奶奶,感受著老人手臂上鬆弛的皮膚和凸起的血管。

“我們夕夕得獎,我怎麼能不來?”奶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遞給她,”給,獎勵你的。”

手帕裡包著一支鋼筆,黑色的筆身上有細小的劃痕,但擦得很亮,筆帽上刻著一行小字:”學無止境”。

“這是…”

“你爺爺當年用的。”奶奶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陽光照在她的白髮上,像是撒了一層金粉,”他要是知道我們夕夕作文寫得這麼好,肯定高興。”

林夕緊緊握住那支筆,冰涼的金屬漸漸被捂熱。筆身有些沉,握在手裡很有分量,像是承載著某種期許。她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看見媽媽悄悄往她書包裡塞了一個煮雞蛋,還破天荒地說了句”加油”。也許,愛從來不止一種形式,就像奶奶的針線盒裡有各種顏色的線,每一根都有它的用處。

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那支舊鋼筆在林夕的口袋裡沉甸甸的,像一顆溫暖的、跳動的心。路過一家服裝店時,櫥窗裡展示著最新款的校服,筆挺的面料,精緻的剪裁,標價是奶奶一個月退休金的三分之一。

林夕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奶奶做的連衣裙,突然覺得,那些昂貴的衣服再漂亮,也比不上這件帶著奶奶手心溫度的衣裳。因為這件衣服裡,縫進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無條件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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