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十歲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風呼嘯著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將路邊的梧桐樹颳得東倒西歪。十二月的黃昏來得特別早,才下午四點多,天色就已經暗得像潑了墨。林夕蹲在廚房的小板凳上,幫奶奶剝蒜。她的小手凍得通紅,指甲縫裡塞滿了蒜皮,辛辣的氣味刺激得她眼睛發酸。
“夕夕,去把陽臺上的白菜拿進來。”奶奶的聲音混著鍋鏟翻炒的聲響,在狹小的廚房裡迴盪。老人佝僂著背,花白的頭髮被蒸汽燻得溼漉漉的,貼在額頭上。
林夕應了一聲,放下手裡剝了一半的蒜瓣。剛走到客廳,就聽見大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一身寒氣。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像是兩把即將出鞘的劍。
“我放在抽屜裡的十塊錢,誰拿了?”
父親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悶雷炸在每個人耳邊。屋子裡瞬間安靜得可怕,連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動畫片都被母親眼疾手快地按了靜音。林夕僵在原地,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比外面的北風還要刺骨。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掃向沙發角落——9歲的弟弟林耀正蜷縮在那裡,手裡還攥著半塊巧克力。接觸到姐姐的視線,他像只受驚的兔子,眼睛瞪得溜圓,小臉煞白。
“我沒拿。”林夕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父親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裡面翻湧著林夕看不懂的情緒。
“家裡就你們兩個孩子,”父親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林夕心裡,”不是你,難道是耀耀?”
林耀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巧克力”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著林夕,尖聲叫道:”就是她!我下午看見她翻爸爸的抽屜!”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像一把鈍刀生生劃開凝重的空氣。
林夕如遭雷擊,手裡的蒜瓣撒了一地。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弟弟,嘴唇顫抖著:”你胡說!我明明在——”
“啪!”
父親的巴掌來得又快又狠,林夕甚至沒來得及說完那句話。火辣辣的疼痛在左臉炸開,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皮膚。她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整個人踉蹌著後退幾步,後背重重撞在牆上。
“跪下。”父親的聲音冷得像冰,不容置疑。
林夕的視線模糊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倔強地不讓它們流下來。她看向母親——那個總是沉默的女人此刻正低著頭,手裡織著那件永遠也織不完的毛衣,毛線針碰撞發出細微的”咔嗒”聲,像是某種無情的倒計時。
她又看向廚房門口——奶奶站在那裡,手裡還握著鍋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老人的嘴唇顫抖著,眼中閃著淚光。
“孩子還小,問清楚再——”奶奶剛開口,就被父親粗暴地打斷。
“媽,您別管。”父親的聲音裡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嚴,”偷東西還不認錯,必須罰。”
林夕的膝蓋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痛順著骨頭直竄上來。冰冷的地面透過單薄的褲子刺進皮膚,像是無數根細小的針。她低著頭,盯著地面上的一道裂縫,那道裂縫歪歪扭扭地向遠處延伸,就像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錢在哪?”父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沒拿。”林夕聽見自己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還敢嘴硬!”父親暴怒的聲音震得窗戶都在顫抖,”你看看耀耀多乖,從來不會偷東西!”
林夕抬起頭,看見弟弟躲在父親身後,正偷偷對她做鬼臉。那個表情轉瞬即逝,快得讓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那一瞬間,她分明看見弟弟眼裡閃爍著狡黠的光,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我真的沒拿……”林夕的聲音哽咽了,眼淚終於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在水泥地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父親轉身走向儲物間,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竹條。那是去年夏天奶奶用來撐窗簾的,後來斷了就被收了起來。林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覺地揪緊了衣角。
“伸手。”父親命令道。
林夕顫抖著伸出雙手,掌心向上。竹條破空的聲音尖銳刺耳,接著是鑽心的疼痛。第一下抽在右手掌心,立刻浮現出一道紅腫的痕跡。她咬緊嘴唇,把嗚咽聲死死堵在喉嚨裡。
“啊!”第二下落下的同時,廚房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奶奶故意打翻了一個鐵盆,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狹小的屋子裡迴盪。
父親的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向廚房。奶奶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手裡還拿著那個翻倒的鐵盆。
“媽!您這是幹什麼?”父親不耐煩地問。
“我老了,手抖。”奶奶平靜地說,但林夕看見老人的手在微微發抖,不是假裝的那種,”飯快糊了,你們繼續。”
父親哼了一聲,轉回頭來。第三下竹條抽在林夕的左手上,比前兩下更重。她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小小的抽泣,但立刻又咬住嘴唇。不能哭,不能在他們面前哭,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繼續跪著,跪到認錯為止。”父親說完這句話就進了房間去陪弟弟了。
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長。
林夕如同一尊被遺忘的雕塑,筆直地跪在客廳中央。水泥地面的寒氣像無數條毒蛇,從膝蓋鑽入骨髓,順著脊椎一路向上攀爬,凍得她渾身發抖。牆上的老式掛鐘不緊不慢地走著,”咔嗒、咔嗒”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彷彿時間本身也被這寒冷的冬夜凍結了。
弟弟早已回房間睡覺,臨睡前還特意跑來客廳,衝她做了個誇張的鬼臉。那張圓潤的小臉上寫滿了得意,嘴角沾著睡前牛奶的痕跡。林夕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裡的淚水。
午夜時分,林夕開始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的傢俱像是被浸泡在水中,不停地扭曲晃動。電視機櫃、茶几、鞋架,這些熟悉的物件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在視野裡漂浮旋轉。喉嚨幹得像是塞進了一把沙子,每一次吞嚥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她渴望喝一口水,卻不敢挪動分毫——父親睡前說過,要她跪到天亮。
“夕夕……”
恍惚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林夕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得像是蒙了一層水霧。奶奶蹲在她面前,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老人粗糙的手掌貼上她的額頭,溫暖的觸感讓林夕幾乎要落下淚來。
“怎麼這麼燙!”
奶奶的聲音突然拔高,像一把利劍刺破了夜的寂靜。林夕想告訴奶奶自己沒事,可乾裂的嘴唇只是微微顫動,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看見奶奶渾濁的眼睛裡盛滿了驚慌,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撐,每一道皺紋都在顫抖。
動靜驚醒了父親。他披著外套從臥室出來,臉上寫滿了被打擾的不耐煩,眉頭皺成深深的溝壑:”大半夜的吵什麼?”
“夕夕燒得厲害!”奶奶的聲音發抖,”得趕緊送醫院!”
父親走近,隨意地用手背碰了碰林夕的額頭,隨即皺眉:”哪有那麼嚴重?”
母親也揉著眼睛走出來,打著哈欠說:”小孩子發燒很正常,明天就好了。”她的睡衣領口歪斜著,露出鎖骨處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生林夕時留下的。
林夕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她感覺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緩緩飄了起來。朦朧中,有人將她背起——是奶奶。老人佝僂的背脊硌著她的胸口,每走一步都微微顫抖,卻堅定地向前移動著。
冬夜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林夕勉強睜開眼,看見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黑色河流,蜿蜒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奶奶的喘息聲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白色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
“奶奶……”林夕用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聲音呼喚著。
“快到了,醫院快到了。”奶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腳步卻絲毫不停。林夕看見老人花白的頭髮被汗水浸透,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那瘦小的身軀裡彷彿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揹著十歲的孫女在寒夜裡艱難前行。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刺鼻得讓人想吐。白熾燈明晃晃地照著,讓林夕本就模糊的視線更加不適。奶奶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沙啞而急切:”我孫女燒到四十度了,求您先看看她……”
掛號處的護士說了什麼,林夕聽不清楚。她只看見奶奶顫抖的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破舊的手帕包,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裡面是皺巴巴的紙幣和一些硬幣,最上面那張十元鈔票格外刺眼——正是昨天引發風波的那張錢。
“夠嗎?”奶奶的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懇求,手指因為緊張而痙攣,”我只有這些……”
護士的表情似乎軟化了一些。林夕感覺自己被放上了推車,天花板的白熾燈一盞接一盞地從眼前掠過,晃得她閉上了眼睛。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一切都白得刺眼,白得冰冷。林夕躺在病床上,感覺有冰涼的液體通過手背的針頭流入血管。醫生和奶奶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飄進耳朵:
“急性肺炎……很嚴重……”
“這孩子體質本來就弱……”
“需要住院觀察……”
奶奶的聲音哽咽了:”醫藥費……”
“可以先治療,費用後面再補。”醫生的聲音溫和而堅定。
林夕想告訴奶奶別擔心,想說自己沒事,可沉重的眼皮像是被灌了鉛,怎麼也抬不起來。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她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臉上——是奶奶的眼淚。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病床上畫出一道金色的線。林夕艱難地轉動脖子,看見奶奶蜷縮在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老人的臉上還掛著淚痕,手裡緊緊攥著那個空蕩蕩的手帕包。
“奶奶……”林夕輕聲呼喚,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奶奶立刻驚醒了,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瞬間湧出淚水:”夕夕,你醒了!還難受嗎?”粗糙的手掌再次貼上她的額頭,溫暖而安心。
林夕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被單襯得她的小臉更加蒼白。手背上插著的點滴針像是她與外界唯一的聯繫,透明的藥液順著細長的管子緩緩流入她的血管。窗外,十二月的寒風拍打著玻璃,發出輕微的”砰砰”聲,像是某個被拒之門外的訪客。
奶奶坐在床邊的木椅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彩紙——那是從醫院宣傳冊上小心撕下來的,背面還印著”預防流感”的字樣。老人如枯枝般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紙面,指節處凸起的骨節隨著動作若隱若現。
“看,”奶奶把摺好的東西輕輕放在林夕的掌心,”這是千紙鶴。”
那隻小小的紙鶴不過拇指大小,卻栩栩如生。淡粉色的翅膀微微張開,細長的頸部優雅地彎曲著,彷彿一個隨時準備起舞的精靈。林夕虛弱地動了動手指,紙鶴在她掌心輕輕晃動,像是有了生命。
“奶奶小時候,老家有個傳說。”老人的聲音輕柔得像一陣微風,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每折一隻紙鶴,就能許一個願望。折滿一千隻,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病房裡很安靜,只有監護儀器發出規律的”滴滴”聲。林夕的目光從紙鶴移到奶奶臉上,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因為高燒而顯得黯淡,卻依然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真的嗎?”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是怕驚擾了這個美麗的傳說。
“當然。”奶奶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髮,指腹掠過她滾燙的額頭,”來,我教你折。”
奶奶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次是淡藍色的。彩紙在她指間翻飛,像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對摺,壓平,翻轉,每一個動作都行雲流水。不到一分鐘,又一隻精緻的紙鶴誕生了,昂首挺胸地站在奶奶佈滿老繭的掌心上。
林夕學得很慢。她的手指因為連日的高燒而變得無力,關節像是被灌了鉛,每一次彎曲都要用盡全力。折出來的鶴歪歪扭扭的,翅膀一高一低,脖子也是歪的,像只受傷的小鳥。
“真好看。”奶奶卻笑著說,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盛開的菊花。她小心地把林夕的作品放在床頭櫃上,和第一隻並排而立。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落在兩隻紙鶴上。奶奶的那隻昂首挺胸,彷彿在向世界宣告著它的勇氣;林夕的那隻雖然歪斜,卻也努力張開了翅膀,像是在訴說著它的不屈。
“我的第一個願望,”林夕突然睜開眼睛,目光堅定地看著奶奶,”希望奶奶長命百歲。”
奶奶的手微微一頓,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低下頭,掩飾著眼中的淚光,然後露出了一個如陽光般溫暖的笑容:”傻孩子,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那我不說。”林夕趕緊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她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嘴唇輕輕蠕動著,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窗外,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晨光如金色的細沙,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明亮的線。點滴瓶裡的藥水一滴滴落下,宛如一個個無聲的承諾,守護著這對祖孫的美好願望。
“奶奶,您折了多少隻了?”林夕輕聲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單。
“算上這兩隻,已經有三百多隻了。”奶奶從隨身的布包裡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紙鶴,”從你住院那天開始折的。”
林夕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辰:”我能看看嗎?”
奶奶解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部分在床單上。那些紙鶴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的用報紙折的,有的是藥盒的包裝紙,還有幾張明顯是從圖畫本上撕下來的彩紙。它們擠在一起,像一群準備遷徙的候鳥。
“這些……都是用能找到的紙折的?”林夕輕輕碰了碰其中一隻,那是用巧克力包裝紙折的,銀色的內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是啊,”奶奶笑著說,”護士站的李護士還特意給我留了些彩紙呢。”
林夕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她知道奶奶這些天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只有在醫生查房時才會去走廊上活動一下。這些紙鶴,都是在她睡著時,奶奶藉著走廊昏暗的燈光一隻只折出來的。
“奶奶,您的手……”她注意到奶奶的指尖有幾處細小的傷口,那是被紙片劃破的痕跡。
“沒事,老了皮膚薄。”奶奶擺擺手,迅速把手指藏進了袖口,”來,我們再折一隻。”
這一次,林夕折得更認真了。儘管手指依然無力,她卻堅持自己完成每一個步驟。折出來的鶴比上一隻好些,至少脖子不歪了。她小心地把它放在窗臺上,晨光為它鍍上了一層金邊。
“它會飛走嗎?”林夕突然問,聲音裡帶著孩子氣的天真。
奶奶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等你折滿一千隻,它們就會帶著你的願望飛向天空。”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查房的醫生走了進來。他是個中年男子,戴著金絲眼鏡,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
“今天氣色好多了。”醫生檢查了林夕的體溫計,滿意地點點頭,”燒退了不少。”
“醫生,我什麼時候能出院?”林夕急切地問。
“再觀察兩天。”醫生推了推眼鏡,”肺炎可不是小病,得徹底治好才行。”
醫生離開後,護士來換藥。這是個年輕女孩,圓圓的臉上有兩個酒窩。她看到床上的紙鶴,驚喜地叫道:”好漂亮的千紙鶴!”
“我奶奶折的。”林夕驕傲地說,儘管聲音還很虛弱。
“真厲害!”護士一邊換藥一邊說,”我小時候也折過,但從沒折滿一千隻。”
“我們會的。”林夕堅定地說,看向奶奶的眼神里滿是信任。
接下來的兩天,病房裡漸漸堆滿了紙鶴。護士們知道了這個”千紙鶴計劃”後,紛紛貢獻出自己的彩紙和包裝紙。連隔壁病房的小朋友也送來了幾張漂亮的摺紙。
林夕的病情一天天好轉,摺紙鶴的技術也越來越熟練。到第五天時,她已經能折出和奶奶一樣漂亮的紙鶴了。每天清晨,陽光照進來時,窗臺上的紙鶴都會增加幾隻,它們排著隊,像是在等待某個重要的時刻。
第六天早晨,林夕醒來時發現奶奶不在床邊。床頭櫃上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粥,旁邊是十隻新折的紙鶴,排成一個心形。最中間的那隻用的是金箔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護士進來送藥時告訴她,奶奶去辦出院手續了。
“你們今天就能回家了。”護士笑著說,”對了,這個給你。”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漂亮的彩紙,”這是我昨天逛街時看到的,覺得適合摺紙鶴。”
那是一張印有櫻花圖案的和紙,粉白色的花瓣栩栩如生,彷彿能聞到香氣。林夕小心地接過來,手指輕輕撫過紙面,感受著那細膩的紋理。
“謝謝姐姐。”她甜甜地笑了,這是住院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當奶奶回來時,林夕已經用那張和紙摺好了一隻精美的紙鶴。它站在窗臺的最前端,櫻花圖案恰到好處地分佈在翅膀上,像是天生就該長在那裡。
“九百九十九隻了。”奶奶清點完所有的紙鶴,笑著說,”還差最後一隻。”
林夕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紙——那是她的出院證明,背面還空著。
“用這個折最後一隻吧。”她說,眼睛裡閃著期待的光芒。
奶奶接過紙,手指靈活地翻動著。這一次,她折得格外慢,每一個摺痕都壓得特別平整。當最後一下完成時,第一千只紙鶴誕生了,純白色的,像一隻真正的白鶴。
“該許願了。”奶奶輕聲說,把紙鶴放在林夕手心。
林夕雙手合十,將紙鶴捧在掌心,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臉上,為她蒼白的皮膚添了一抹血色。她的嘴唇輕輕蠕動著,許下了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願望。
“好了。”她睜開眼,把紙鶴輕輕放在窗臺上,”它們什麼時候會飛走?”
奶奶神秘地笑了笑:”今晚午夜,當月光最亮的時候。”
出院回家的路上,林夕一直抱著那個裝滿紙鶴的玻璃罐。奶奶說,要放在她房間的窗臺上,等月亮出來。
那天晚上,林夕早早地上了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盯著窗臺上的玻璃罐,月光透過玻璃,在紙鶴上投下奇異的光影,它們看起來真的像是在輕輕顫動,隨時準備起飛。
午夜時分,一陣微風吹來,窗簾輕輕擺動。林夕確信自己看見有幾隻紙鶴的翅膀動了動。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飛走了嗎?”她小聲問自己。
第二天清晨,林夕醒來時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個玻璃罐。一千隻紙鶴依然好好地待在原地,在晨光中安靜地沉睡著。她有些失望,卻又覺得理所當然——畢竟那只是個美麗的傳說。
然而,當她轉身時,發現書桌上多了一樣東西:一個嶄新的畫板和一盒彩色鉛筆。畫板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跡:”給最愛畫畫的夕夕”。
林夕突然明白了,紙鶴沒有飛走,但它們確實實現了願望——不是用魔法,而是用奶奶的愛。那個夜晚,當她熟睡時,奶奶一定又悄悄起床,數著為數不多的積蓄,為她買來了這份禮物。
她拿起畫筆,在畫板的第一個角落,畫了一千隻飛向太陽的紙鶴。最前面的那隻最大,背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和她的奶奶,她們的笑臉比陽光還要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