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砚解下水袋递给赵大光:“在犁头加个铁锛如何?”他抽出随身炭笔在食盒盖上画图,“如此能破开更深处的硬土。”
对面田里的沈进才忍不住探头:“砚小子,这犁……”
“等赵叔用完,挨家轮着使。”沈时砚起身笑道:“如果还需借牛,只是要劳烦各位每日喂牛两捆鲜草。”
树荫下顿时炸开锅。玉婶子挤到前头,发间银簪直晃:”我家有!今秋新割的!”
沈父忽然指向远处:“快看!”但见大黄牛竟自行往树荫下走,到阴凉处便跪卧歇息。沈时砚轻笑:“果真如《相牛经》说,牛知自惜力者,必是良畜。”
次日一早,沈家院门前早已排起长队。沈兴家媳妇花婶子抱着三岁娃娃蹲在石墩旁,脚边竹篮里装着新磨的玉米面;李家老汉攥着旱烟杆,烟锅里还飘着青烟。大黄牛在树下悠闲踱步,嘴角挂着点点草屑。
“阿砚,我家那五亩坡地……”村西的李寡妇刚开口,就被沈三挤到一旁。这泼皮今日特意换了件干净短褐,手里却拎着个空布袋。
“沈大善人,将你家牛哥犁借我使半天呗?”沈三歪着脖子笑,“我给镇上的李员外家帮工,耕完后边弯那三十亩地……”
沈时砚正将村里人送来的草料堆放在墙边,听到这话顿住:“对不住,牛今日要耕赵叔家的豆田。”说着指向队伍末尾,“花婶子排在您前头。”
沈三顿时涨红了脸反驳道:“就她家能给你啥好处?不过两把烂菜叶!”
“沈三哥。”沈时砚随手将今早蒸的米糕递给花婶子身侧的女娃玩:“《朱子家训》有云: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他转身从檐下取来曲辕犁:“您若急着用,这犁可先借去用。”
人群哄笑起来。谁不知沈三家根本没牛,空有犁具又有何用?李老汉烟杆敲着石板帮腔:“砚小子果真仁义,咱们排队凭的是先来后到,可不是谁嗓门大!”
落霞县县衙前的青石板上还凝着些许晨露。沈时砚一身青色长衫立在告示墙前,腰间缀着的玉坠子随着微风轻晃——那是县试案首的彩头。只见那墙头新贴的府试告示墨迹未干,写着“大庆十九年二月初六 辰时入场”朱砂印章红得刺眼。
“让让!热油饼嘞!”挑担货郎的吆喝声里,沈时砚转身拐进西街。
铁匠铺的炉火映红半条街,叮当打铁声中混着淬火的”滋啦”声响。
“小郎君今日来得正好!”满脸炭灰的老铁匠撂下铁锤:“正要去寻你。”
沈时砚拱手还礼,瞥见铺里摆着几架新打的曲辕犁,犁头尖泛着青芒:”老师傅生意兴隆。”
“托你的福!”老铁匠抹了把炭灰脸,从柜台底下掏出账本:“按你说的二八分账,这段时日卖出四十副犁,该分你十六两八钱。
从柜台底下掏出个蓝色布包:“这里是这段时日来订曲辕犁的银子,按之事咱俩说好的分,这份是你的。”
沈时砚接过布包,放入怀中。
铺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个穿绸衫的粮商探头嚷道:“老张头,曲辕犁再打五副!”说着甩进袋碎银,“要赶在明日前送到李家庄!”
沈时砚与老铁匠对视一眼,相视一笑。这粮商口中的“李家庄”,正是沈三口中的的东家。
老铁匠将钱袋子捡起来,朝着马上坐着的粮商道:“待会就让人送来。”
“如今县里十户倒有八户要这曲辕犁。”老铁匠压低声音:“按约该分你四成利,但……”他搓着炭黑的手心:“昨儿县丞派人来问这犁的来历。”
沈时砚面色不改:“老师傅照实说便是。”
“我说是我家祖传的手艺!”老铁匠突然激动:“那县丞,见着好处就想抢!”
铺子外传来喧哗声。沈时砚望去只见几个衙役往这边过来,起身理了理衣襟:“小子还要去书肆买些笔墨,改日再叙。”
老铁匠却拽住他衣袖,从陶罐里掏出两个烤红薯:“尝尝,用打铁余火煨的,你……”话未说完,衙役的皂靴已经踏进门槛。
“张铁匠,县尊大人有请。”为首的衙役斜着眼打量沈时砚,“这位可是沈案首?真是巧了,大人正要寻你问话。”
县衙后堂飘着檀香味,沈时砚跪在冷硬的青砖上,看县太爷的织锦官靴在眼前晃来晃去。
“这曲辕犁……”县太爷摸着下巴:“当真是你家祖传的手艺?”
“回大人,这正是我张家祖上传下来的”。老铁匠跪在青砖上急忙回道。
织锦的官靴停在老铁匠面前:“你可莫要欺瞒本官,这可是要治罪的。”
“这,这……”
“回大人,这乃学生的主意。”沈时砚抬头望向前面之人。
“可是你从什么古籍上看来的?”县太爷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
“《耒耜经》有载,学生不过是稍加改良。”沈时砚垂首应答。前世他在图书馆翻过陆龟蒙的农书,此刻说来倒是滴水不漏。
一浑厚的声音忽然插话:“听闻你还懂治水?”
“略通《河防一览》。”沈时砚瞥见屏风后露出半截绯色官袍,心知今日问话不简单。
果然,屏风后转出个穿绯色官袍的官员,胸前朝珠哗啦作响:“本官乃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周度,今春巡察漕运,听说你曾用竹笼分洪?”
沈时砚掌心沁出冷汗。上月治水时,他故意将现代导流渠原理说成《考工记》遗法,如今怕是要穿帮。
“回大人,学生不过依“激而荡之,疏而导之”的古训……”
“好个古训!你且起身回话。”周主事突然抚掌。
“这是白鹭书院的荐书,当今的山长陆鸿远,乃老夫的同科进士。”周主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沈时砚凝视着洒金笺上的小楷,见落款处印着“文澜阁学士”的朱印,手指微蜷。
“学生惶恐,府试未过,岂敢……”
“啪”周主事突然将茶盏顿在桌案上,惊得一旁的县令一颤,连忙开口劝道:“荐书你且先收下,待到府试过后再启程不迟。”
沈时砚作揖接过荐书:“学生谢过大人。”
“你且先出去吧。”周主事挥挥手。
沈时砚躬身退出屋内,转身将门轻轻带上,庭院骤起一阵东南风,将他的长衫吹得簌簌作响,转身向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