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上依次摆开三个木盆:白面馒头堆成小山,辣酱炖肉泛着油光,白菜炒肉片里竟有半指宽的肥膘。李大牛盯着肉盆直咽口水,结巴着问:”这、这真是给俺们吃的?”
管够!”沈母掀开木桶,竟是桶飘着葱花的蛋花汤,”阿砚说大伙出力气的,得吃扎实些。”
赵麻子抄起馒头就准备往怀里塞,被陈瓦头一烟杆敲在手背:“饿死鬼投胎啊?晌午不吃饱,下午怎么扛椽子?”老匠人自己先夹了块肥肉,油顺着胡子往下淌:“都给我可劲儿造!晚上领了工钱,爱买啥带回家随你。”
张牛娃捧着碗的手直抖,突然扭头就往茅草丛里钻。沈时砚正巧来送糯米浆,见少年蹲在草稞子里往树叶包肉片,粗布衣领下支棱着嶙峋的肩胛骨。
“家里有弟弟妹妹?”沈时砚递过个竹筒饭盒。少年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俺娘说不能贪主家便宜……”
“这是我晌午吃剩的,你不嫌弃就好。”青衫郎君把饭盒塞他怀里,瞥见少年磨破的草鞋,:明日让你娘来帮厨,算半个工钱。”
少年蹲在地上,看着那袭青衫转离开,手紧紧握住手中的饭盒,一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指尖发颤地掀开盒盖,蒸腾的热气混着八角与冰糖的甜香扑了满脸——
哪里是什么剩菜,四个浑圆的肉丸子浸在琥珀色汤汁里,红烧肉块码得齐整,连裹着的腐皮结都还打着漂亮的褶子,分明是刚出锅的模样。
原来他说的“剩菜”,不过是怕他难为情的托辞。少年喉间发紧,指节捏得泛白,眼前又浮现出家中弟弟饿的大哭的的模样。
日头偏西时,村道上忽然传来牛车吱呀声。二十辆板车满载青砖,领头伙计戴着崭新的瓜皮帽,老远就喊:”沈家接砖喽!”
正在河边洗衣的王婶子蹭地站起来,手中的棒槌落入水里,将水溅湿绣花鞋面:“天爷阿!这得多少银钱?”她扯着尖嗓子朝隔壁喊:“李嫂子快瞧!沈家当真发达了!”
几个在一起洗衣服的妇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像炸了窝的麻雀。
“听说招工时可是说了顿顿有肉?”
“那岂不是,要吃吃好几大碗!那得多少银子啊?”
“要我说定是祖坟冒青烟,前些日子育苗成,如今又盖大屋……”
沈时砚正和砖厂伙计对账,听见墙外飘来的闲话。他掂了掂手中的算盘,想起前世学院里的闲言碎语,如今倒觉得这些碎嘴子亲切得很。
“沈平兄弟!”陈瓦头突然在屋顶上吼,“这糯米浆稠了!得兑水了!”
“就来!”沈父抹了把汗,粗布袖口沾着石灰点子。檐下阴影里,沈时砚正跟送砖伙计对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跳,眉间皱出个川字。
暮色染红砖垛时,短工们领到了当日的四十文钱。李大牛攥着铜板往村东头跑,破草鞋踩得尘土飞扬——村里有杂货铺,这个时辰该还有红糖卖。张牛娃把工钱和饭盒揣在心口,月光照见少年咧到耳根的嘴角。
货郎的拨浪鼓声在月色里格外清亮。李大牛瘸着腿冲到村口槐树下时,货担前只剩下半块红糖孤零零躺在油纸里,碎糖渣子沾着几只苍蝇。
“这半块全要了!”他摸出五个铜板拍在扁担上,指甲缝里的石灰粉簌簌落在钱堆里。货郎捏起铜钱,鼻尖那颗黑痣随着撇嘴动作直抖:“今日瘸子也吃得起糖了?”
破茅屋飘着野菜糊的酸气。周哥儿正蹲在灶前吹火,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裙扫着柴灰。两个崽子趴在土灶旁的竹床上,五岁的栓子拿草杆逗着三岁的弟弟:“弟弟,等爹回来……”
“天杀的,你这个败家玩意儿!”周哥儿突然骂道。他攥着那包红糖,手指都快戳到了李大牛鼻尖上:“五文钱就换这劳什子?够买一升糙米了!”
草哥儿吓得往哥哥怀里钻,露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栓子盯着小爹手里的油纸包,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角——那是隔壁狗子给她添过的甜味在记忆里翻涌。
““东家……东家晌午给我们吃的肉……”李大牛佝着背嗫嚅,瘸腿不自然地扭着:“我想着孩子们总该……”
“该什么?该跟你似的瘸着腿喝西北风?”周哥儿扬手要动手,却见草哥儿黑葡萄似的眼睛汪着泪,小手揪着衣角喊“小爹”。
周哥儿转身从豁口陶罐舀了瓢井水,红糖块在粗陶碗里化开时,甜香弥散开来。
“慢慢喝。”他把碗推到孩子们跟前,自己别过脸去搅野菜糊。草哥儿捧着碗,小口小口啜着,忽然举起碗:“小爹也喝!”
李大牛解下腰间汗巾——那是晌午在沈家擦汗用的,浸着石灰水的布料早被染成灰白。他抖抖索索掏出个竹筒:“给你留的……”
周哥儿瞪着筒底那汪油亮的肉汤,汤里还漂着片肥肉。灶火映得他眼角发红:“你晌午就喝凉水?”
“东家管够呢,这些是剩下的,东家允许我们一人带两个回来。”李大牛嘿嘿笑着摸出个油纸包,两块白面馒头被压得扁扁的,“赶紧趁热……”
破碗突然被推到眼前。草哥儿踮脚扒着桌沿,糖水在碗底晃出金波:“阿爹喝!”栓子舔着碗沿最后一点糖渣,把自己那碗推给弟弟:“弟弟,你喝吧俺饱了。”
夜风卷着草帘,茅屋里飘着久违的甜香。周哥儿把最后一口糖水倒进丈夫碗里时,瞥见他草鞋底渗出的血印子——那是白日里被碎砖划的。
“明日……”他嗓子发哽,“跟东家讨点草木灰敷脚。”
李大牛正嘬着碗底糖渣,闻言愣愣抬头。月光漏过茅草屋顶,照见眼前之人鬓角早生的白发,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娶亲时,周哥儿发间那朵山茶花还鲜灵得像刚摘的,这些年跟着他受委屈了,如今日子越发的有盼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