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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败的苏记后厨,昏黄的油灯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凝重与孤注一掷的气息。

忠叔看着苏晚用剪刀,将他那件唯一还算厚实、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袄,毫不犹豫地拆开,掏出里面灰扑扑、已经结块的棉絮,粗糙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那棉袄,陪他熬过好几个寒冬。

“丫头…这…这真能行?” 忠叔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心疼。八十两银子的巨债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而苏晚的计划——把热乎饭食送到别人铺子里去?这听起来简直比三天变出八十两银子还要荒唐!那些体面人,怎么会吃他们这小破店的东西?还让人送上门?忠叔活了半辈子,闻所未闻。

苏晚头也没抬,动作麻利地将蓬松了些的旧棉絮仔细地塞进一个还算完好的旧食盒夹层里。她的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精密仪器组装,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灶台飘来的烟火气。“忠叔,信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定的力量,“这是咱们唯一的活路。把火再烧旺点,那锅骨头汤不能断火,汤底是魂!”

她直起身,抹了把汗,环顾这间被绝望和希望同时塞满的厨房。灶膛里,忠叔咬牙添了两块柴,火光跳跃,映亮了他忧心忡忡的脸。锅里,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买来的猪骨和几根蔫巴巴的萝卜正翻滚着,散发出久违的、带着油脂香气的浓郁味道——这是她计划里“拳头产品”的基础汤底,用来做“汤饼”(面条)和“浇头盖饭”。

角落的木盆里,泡着勉强凑出的一小盆糙米。案板上,是忠叔用最后一点白面掺了杂粮粉揉出来的面团,旁边放着几颗蔫巴的白菜和一小把廉价的豆芽——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弹药”。

“忠叔,第一批单子,我们就推三样!” 苏晚拿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墙面上用力写下:

1. **骨汤素汤饼**:五文(汤底是关键)

2. **豆芽白菜盖浇饭**:七文(量大管饱)

3. **杂粮大馒头**:两文一个,五文三个(最实惠的垫饥选择)

“简单,快,便宜!” 她丢下木炭,眼神灼亮,“就卖给西市那些中午走不开的掌柜、伙计、账房!他们图的就是一口热乎,快,还省钱!”

忠叔看着墙上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价格,再看看锅里翻腾的骨头汤,浑浊的眼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虽然还是觉得悬,但丫头这股破釜沉舟的劲儿,让他没来由地愿意跟着拼一把。“好…好!听你的!我这就揉面蒸馒头!骨头汤我看着!”

时间在压抑的忙碌中流逝。天光渐亮,雨停了,但深秋的寒意更甚,空气湿冷刺骨。苏晚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拿出昨晚熬夜用烧剩的细竹枝削成的几十片薄薄竹片,又找出半截快秃了的毛笔和一点劣质墨汁。每一片竹片上,她都清晰地写上:

【苏记速达】

订餐品类:________

数量:________

送往:________铺子(请写清名号位置)

订餐人:________

**承诺:午时初刻前送达!超时一炷香,赔付三文钱!**

下面留了小小的空白,准备让订餐人按手印或画押。这是她能想到的,在这个没有电话、没有APP的时代,建立最初级信任和契约的凭证——简陋,却直击“时效承诺”的核心痛点。

“忠叔,看好店!我出去一趟!” 苏晚将一叠竹片订单小心揣进怀里,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晨光熹微,西市刚刚苏醒。石板路上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林立的商铺幌子。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新出炉面点的麦香、布匹的染料味、牲口的臊气,还有底层市井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贫穷与忙碌的气息。

苏晚的目标很明确:那些门面不大、但客人络绎不绝,伙计掌柜看起来都忙得脚不沾地的铺子。她第一个走向斜对面不远处的“刘记布庄”——这是忠叔提到过,偶尔会让学徒来买馒头的地方。

布庄刚开门,年轻的学徒正费力地搬着一匹沉重的粗布。刘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老花镜,已经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眉头紧锁。

苏晚定了定神,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既不卑微也不过分热切的笑容,走了进去。“刘掌柜,早。”

刘掌柜从算盘上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苏记那个刚死了爹的孤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随即又被生意人的精明覆盖。“哦,是苏家丫头啊?有事?” 他语气平淡,带着点疏离。

“掌柜的,看您和伙计们一大早就在忙活,真是辛苦。” 苏晚声音清亮,语速不快不慢,“这大冷天的,忙到晌午,怕是连口热乎饭都顾不上出去吃吧?冷馒头就凉水,胃可受不了。”

刘掌柜拨算盘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旁边的学徒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苏晚立刻从怀里抽出一片竹片订单,双手递了过去:“我们苏记新推了个‘速达’的营生。您看,骨汤素汤饼,五文;豆芽白菜盖浇饭,七文,管饱;杂粮大馒头,两文一个。您只需在这竹片上写明要什么、要多少、送到哪里,签个名或按个手印。我们保证,午时初刻前,热腾腾地给您送到铺子里来!要是晚了,” 她指着竹片上那行醒目的字,“超时一炷香,我们赔您三文钱!”

“送…送到铺子里?” 刘掌柜这下是真愣住了,接过那光滑的竹片,反复看了几遍上面的字,又看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少女,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这能行?汤饼送过来不都坨了?饭不凉了?”

“掌柜的放心!” 苏晚早有准备,语气笃定,“我们有特制的保温食盒,里面填了厚实的棉絮,保管送到您手上还是热乎的!您试试就知道。今天第一天开张,您是老主顾,给您个尝鲜价,无论点多少,都减一文!” 她适时抛出了小小的优惠诱饵。

学徒在旁边听着,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小声嘀咕:“掌柜的,要是真能送到…中午就不用啃冷馒头了…”

刘掌柜捏着那枚小小的竹片,指腹摩挲着上面清晰的墨迹,尤其是“超时赔付三文”那几个字,看了又看。八十两的债务像块大石头压在街坊四邻的心头,这丫头怕是真被逼急了,想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法子。他本不想沾麻烦,但…减一文,还送到门口,省了学徒跑腿的时间…似乎…有点划算?

犹豫再三,刘掌柜终于拿起柜台上的笔,在竹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骨汤素汤饼,一碗;豆芽白菜盖浇饭,一碗;杂粮馒头,三个。” 又在订餐人那里画了个圈,算是画押。他把竹片递还给苏晚:“丫头,丑话说前头,要是送晚了,或者东西冷了、撒了,这钱我可不付!还有那赔付的三文…”

“您放心!白纸黑…竹片黑字写着呢!我们苏记再难,这点信用还有!” 苏晚接过竹片,如获至宝,小心收好,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刘掌柜照顾!午时初刻前,保准送到!”

有了刘记布庄的开头,接下来的推销虽然依旧艰难,但总算撕开了一道口子。苏晚的身影穿梭在西市大大小小的铺子间:卖杂货的“王记”、打铁的“张记铁铺”、卖廉价胭脂水粉的“李二嫂脂粉铺”……她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展示着那枚代表契约的竹片,强调着“热乎”、“快速”、“超时赔付”和“尝鲜优惠”。

质疑、嘲笑、冷漠、同情、好奇…各种目光交织在她身上。有人像看疯子一样直接挥手赶她走;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象征性地订了一两个馒头;也有人,比如“王记杂货”那个总被算账困住的胖账房,一口气订了两份盖浇饭,图的就是不用冒冷风出门。

两个时辰,苏晚几乎磨破了嘴皮子,跑遍了西市小半条街,双腿像灌了铅,喉咙干得冒烟。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苏记时,怀里紧紧揣着的,是七张沉甸甸的竹片订单。

“忠叔!成了!七单!” 苏晚冲进后厨,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嘶哑,脸上却泛着异样的红光。她将竹片摊在沾满油污的桌面上,如同将军在展示战利品。“一碗汤饼,三碗盖浇饭,九个馒头!还有…刘记布庄单独要了三个馒头!”

忠叔看着那七枚小小的竹片,上面陌生的字迹代表着未知的希望和沉甸甸的责任,他激动得手都在抖,眼眶发热:“好…好!我…我这就做!保准热乎!”

小小的苏记后厨瞬间进入战时状态。忠叔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揉面、扯面、蒸馒头、炒豆芽白菜盖浇头,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灶膛里的火就没小过,锅里骨头汤翻滚的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苏晚则负责最后的装配和保温。

她将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汤饼连汤盛在一个小陶碗里,再包一层油纸防洒。盖浇饭则直接装在浅口陶盘里。然后,她拿出那两个经过“改装”的旧食盒——夹层里塞满了忠叔旧棉袄里掏出的棉絮。将油纸包好的食物一层层放进食盒,又在食物之间的空隙里,尽可能多地塞进剩下的棉絮,最后紧紧盖上盒盖。

时间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逝。当最后一份盖浇饭装进食盒,苏晚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模糊的日影,心脏猛地一揪——快到午时了!

“人呢?忠叔,我让你找的人呢?” 苏晚急声问道。配送环节,才是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

“来…来了来了!” 忠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气喘。

苏晚快步走到店门口。只见忠叔身后,跟着三个半大的少年。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混迹在市井最底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儿或孤儿。最大的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眼神怯懦躲闪;最小的两个可能才十岁出头,缩着脖子,好奇又畏惧地看着苏晚和店里飘出的食物香气。

“丫头,就…就找到这三个,街角那边常蹲着的,跑得…还算快。” 忠叔有些底气不足。这三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担此重任的样子。

苏晚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三个少年。时间紧迫,容不得挑剔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极具压迫感。

“想吃饱饭吗?”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三个少年的耳朵。

三个孩子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饥饿的眼神瞬间亮得惊人,如同饿狼看见了肉。

“想!” 最大的那个孩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另外两个也小鸡啄米似的跟着点头。

“好!” 苏晚一把拉过那个最大的少年,将手里一个装着两份盖浇饭的沉甸甸食盒塞到他怀里。“你,去刘记布庄!认识路吗?”

“认…认识!就在斜对面!” 少年紧紧抱住食盒,温热的触感和食物的香气让他浑身都绷紧了。

“这个,” 苏晚又将一个装着汤饼和馒头的食盒塞给旁边一个看着机灵些的少年,“去王记杂货铺!知道在哪吧?”

“知…知道!拐过李记酒楼就是!” 少年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死死盯着食盒。

“最后这个,” 苏晚把装着最后一份盖浇饭和几个馒头的食盒给了最小的那个,“去张记铁铺!就在街尾!”

“嗯!” 最小的孩子用力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食盒。

苏晚拿出三枚竹片订单,分别塞进他们空着的那只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凭证!看清楚上面的地址和铺子名!送到地方,把食盒交给订餐的人,让他们在这竹片上按个手印或者画个圈!然后,” 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三个少年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拿着这按了印的竹片,立刻!马上!给我跑回来!记住,午时初刻!必须送到!晚一炷香,” 她指着竹片上那行字,“我扣你们三文工钱!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 三个少年被她眼中那股狠劲和话语里“工钱”的许诺彻底震慑住,抱着食盒和竹片,像抱着传国玉玺般紧张。

“跑!” 苏晚猛地一挥手,如同发令枪响。

三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对他们而言无比珍贵的食盒,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了苏记那破败的门槛,朝着各自的目标,在湿冷的石板路上奋力狂奔起来!脏兮兮的赤脚或破草鞋踏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苏晚追到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盯着那三个迅速融入街巷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成败,在此一举!

悦来茶楼,二楼雅间。

半开的雕花木窗后,萧珩指间的天青色薄胎瓷杯停在唇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目光,穿透清晨薄薄的、带着食物香气的市井薄雾,精准地锁在苏记门口。

惊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主上,查清了。苏晚,年十六,其父苏大柱,祖传经营苏记小饭馆,半年前病故。死因确系悬梁自尽,因不堪‘通财记’赵屠户逼债凌辱。其母早亡。家中仅余一老仆苏忠,曾是边军斥候,因伤退役。苏记欠债连本带利,确为八十两。昨日赵屠户踹门逼债,抢走其母遗物玉簪一支,并定下三日之期。” 惊蛰的汇报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萧珩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未曾离开对面。他看到那三个衣衫褴褛如乞儿般的少年,抱着奇怪的、略显笨重的食盒,从苏记冲出来,在街巷间亡命般飞奔。其中一个,正朝着斜对面的刘记布庄跑去。

“她…在做什么?” 惊蛰也看到了这一幕,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困惑。送饭?让乞丐送饭?这孤女的举动,越发诡异。

“做生意。” 萧珩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冲向刘记布庄的少年,清晰地看到少年冲进布庄,片刻后,又拿着什么东西跑出来,朝着苏记的方向狂奔而回。而布庄门口,刘掌柜拿着一个油纸包,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诧和…一丝满足?

“有趣的生意。” 萧珩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杯沿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微响。他的视线落回苏记门口。苏晚正站在那里,像一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细竹,单薄却绷得笔直。她在等。

很快,那个跑向刘记布庄的少年第一个冲了回来,气喘如牛,脸上因为剧烈奔跑而涨得通红,汗水混着泥灰淌下来。他冲到苏晚面前,将一片竹片高高举起,上面赫然多了一个新鲜的、歪歪扭扭的墨圈!

“苏…苏娘子!送到了!刘掌柜…按…按印了!”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但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完成重大使命的激动和…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苏晚一把抓过竹片,看到那个清晰的印迹,紧攥的拳头猛地松开,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又被她狠狠压下。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塞进少年汗湿的手心:“好!这是你的!三文!拿好!”

冰凉的铜钱落入掌心,少年猛地攥紧,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三文钱!能买三个热腾腾的大馒头!他脏兮兮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笑容,几乎要哭出来。

紧接着,另外两个少年也先后狂奔而回,一个送去了王记杂货铺,一个送去了街尾的张记铁铺。他们同样高举着带有新鲜墨印或指印的竹片,同样换到了三枚沉甸甸、亮闪闪的铜钱。小小的苏记门口,三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捧着人生中第一次靠“正经”奔跑换来的报酬,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苏晚紧紧攥着那七枚带着不同印记、尚有余温的竹片,如同攥着七颗微弱的火种。成了!第一单!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几十文钱,但这意味着她的模式初步跑通了!保温可行!配送可行!信任初步建立!希望的曙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了绝望的阴云,照亮了她苍白却异常明亮的脸庞。

她抬起头,望向西市喧嚣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食物香气和铜钱铁锈味的空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对面的悦来茶楼。

二楼的雕花木窗后,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依旧在。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棂,似乎在他腰间折射出一道极其短暂、却异常清冷锐利的反光。

苏晚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那道目光…从昨日暴雨中的初见,到今晨她推销竹片订单时偶然的一瞥,再到此刻…似乎一直都在?平静,淡漠,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像在观察一件稀奇的玩物。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苏晚的脊背,瞬间冲淡了初战告捷的喜悦。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眼神变得警惕而深沉。

八十两的债务是明处的饿狼。

而暗处,似乎还有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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