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白盯着屏幕沉默了很久,指尖在相册边缘轻轻摩挲。
“很有力量的作品。”
他将手机递回,目光仍停在她指尖。
“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像困在暗房里的灵魂在呼救。”
柏清浅收回手机,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已经很久没有人评价过她的画了,久到她几乎忘记被人看见是什么感觉。
“Cielo,”季屿白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
“在浴室里,当你…做那件事的时候,最后一刻你在想什么?”
柏清浅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温水逐渐变冷,血色在水中扩散,意识开始模糊…
然后是一阵尖锐的疼痛,接着是黑暗。
“我后悔了。”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刀割下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害怕了。”
季屿白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
“害怕死亡?”
“不。”柏清浅摇头,”害怕…就这样消失,没有人会记得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紧闭已久的心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她急忙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季屿白静静地递过一盒纸巾,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
等她的抽泣渐渐平息,他才开口:
“Cielo,你知道吗?几乎所有自杀未遂的人都在最后一刻后悔了。
这不是软弱,而是生存本能——证明你内心深处仍然想活。”
柏清浅抬起泪眼看他,”那为什么…我还是想死?”
“因为痛苦超过了恐惧。”
季屿白的声音很温和。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减轻那份痛苦,直到恐惧能够完成它的使命——保护你活下去。”
离开办公室时,柏清浅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某种重担。
走廊的窗户映出她的倒影——瘦削、苍白,但眼睛不再那么空洞了。
接下来的两周,柏清浅按时参加每次治疗。
有时他们谈论艺术,有时谈论伦敦的天气,偶尔也会触及那些深埋的创伤。
季屿白从不强迫她开口,但他的每个问题都像精准的手术刀,一点点剖开她结痂的伤口,让脓血流出来。
第十五天,Williams医生终于签署了她的出院许可。
“你的生理指标已经稳定,可以回家休养了。”
她说,”但必须继续门诊治疗,每周至少两次。”
柏清浅点点头。
她穿着自己的衣服——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和黑色牛仔裤——站在病房中央,突然不知该去哪里。
公寓?
那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咖啡馆?
她还没准备好面对人群。
“有人来接你吗?”Williams医生问。
柏清浅摇头。
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几乎没有联系人,最近的通话记录除了医院就是外卖。
“季医生说他下班后可以送你回去。”
Williams医生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柏清浅愣了一下。
这超出了医患关系的范畴,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提议。
“好的,谢谢。”
下午五点,季屿白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深色风衣,手里拿着车钥匙。
“准备好了吗?”
他问,语气自然得像在问一个老朋友。
柏清浅拎着小小的行李袋,里面装着她的病历和几件换洗衣物。
跟在他身后。
医院的走廊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停车场。
季屿白的车是一辆低调的深蓝色沃尔沃,内饰简洁干净,后座上放着几本心理学著作和一个保温杯。
柏清浅坐在副驾驶,系安全带时不小心碰到了季屿白的手。
他的皮肤很暖,而她的手指依然冰凉。
“地址?”季屿白问,发动了车子。
柏清浅报出公寓的街道名。
车子驶入伦敦傍晚的车流中,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在车窗上划出蜿蜒的水痕。
她望着窗外闪过的街景,突然意识到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看到医院以外的世界。
“感觉如何?”季屿白问。
“奇怪。”柏清浅诚实地说,”像…重新学会呼吸。”
季屿白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比喻很好。”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栋老式公寓楼前。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柏清浅解开安全带,却迟迟没有下车。
“需要我陪你上去吗?”季屿白问。
柏清浅咬了咬下唇。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但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可以吗?”她小声问。
季屿白点点头,熄灭了引擎。
公寓在四楼,没有电梯。
柏清浅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与恐惧抗争。
到了门口,她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钥匙。季屿白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帮忙。
门终于打开了。
公寓里一片昏暗,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血腥气。
柏清浅站在门口,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灯开关在哪里?”季屿白问。
“墙…墙上。”
灯光亮起的瞬间,浴室的门映入眼帘,半开着,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瓷砖。
柏清浅的呼吸变得急促,眼前浮现出那天的场景,满浴缸的血水,滑落的剃须刀,逐渐模糊的意识…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不用进去。”
季屿白说,”我们就在客厅坐一会儿,好吗?”
柏清浅机械地点点头。
客厅很小,沙发旁堆着几本画册和素描本。
季屿白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墙上的几幅画上——都是她的作品,阴郁而充满张力。
“你画得很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赏。
柏清浅蜷缩在沙发一角,抱着一个靠垫。
“以前…他也这么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叔叔。
季屿白敏锐地注意到了,但他没有立即追问。”他是你的艺术启蒙老师?”
“不。”
柏清浅摇头,”他只是…在我十岁那年,把我从深渊带出来的人。”
季屿白安静地听着,给她空间继续说下去。
“他给我请最好的老师,送我去最好的学校。”
柏清浅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以为…我是特别的。”
“直到我发现……”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偏爱。”
“连人心都是偏左的。
“而我运气很差。”
“永远站在不被选择的位置。”
“总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一滴眼泪落在靠垫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十八岁那年,他把我送到英国,说是为看了我好。”
“三年了,他只打过三次电话。”
季屿白的表情变得复杂。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该说接下来的话。
“Cielo……你叔叔的名字是柏郁生?”
柏清浅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瞳孔在灯光下骤然收缩。
“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
季屿白斟酌着词句,”但我听说过他,我父亲从商,他在业界很有名。”
柏清浅的手指攥紧了靠垫。
“他…还好吗?”
“据我所知,他去年已经订婚了。”
季屿白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知道?”
柏清浅摇摇头,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苦涩的嘲讽。
“看吧,我总是那个被人随意抛弃的小孩。”
“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存在。”
季屿白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轻轻握住了柏清浅冰冷的手。
“你存在。”
他说,声音坚定而温和,”至少对我来说,你非常真实地存在着。”
柏清浅愣住了。
季屿白的手很暖,掌心有些薄茧,摩挲着她的皮肤。
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涌上心头,让她想哭又想笑。
“季医生…”
“叫我季屿白吧,至少私下里。”
他微微一笑,”我们已经超越了严格的医患关系,不是吗?”
窗外,伦敦的夜幕完全降临。
街灯一盏盏亮起,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摇曳的倒影。
柏清浅望着那些光点。
突然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只是也许,她可以学着重新活一次。
不为别人。
只为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