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泛白时,苏若棠才搁下狼毫。
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壳,她望着纸上”茶摊”二字,指尖轻轻抚过墨迹——前世她总觉得要翻玉锦阁旧案,非得是金戈铁马的大阵仗,如今才懂,根基得从最烟火气的地方扎起。
茶摊虽小,却是市井的眼睛:贩夫走卒的闲聊、商队马帮的行期、米粮布帛的市价,都能从一盏茶里滤出三分真章。
“姑娘,顾少东家在院外候着。”阿福掀帘进来,手里端着热粥,”说是要送您去城隍庙买茶盏。”
苏若棠顿了顿。
前世顾砚舟总说镖师最忌逾矩,可此刻他站在青石板上,外袍沾着晨露,腰间虎符随着呼吸轻晃,倒像棵急着抽新枝的青竹。
“阿福,把妆匣里那方素帕子收着。”她理了理月白裙角,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轻快,”顾少东家走镖辛苦,许是没吃早饭。”
顾砚舟见她出来,立刻迎上两步,手在袖中蹭了蹭才接过她的斗篷:”昨日听你说要置茶器,我想着城隍庙的老陶匠手艺最稳当。”他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我替你挑,准保不会被坑。”
两人穿过两条巷弄时,晨雾刚散。
苏若棠望着街边挂着冰棱的糖葫芦摊,突然停步:”顾少东家可记得,去年腊月里西市那家茶棚?”
“记得。”顾砚舟挑眉,”那老板贪便宜进了批陈茶,喝坏了三个挑夫的肚子,后来被市舶司罚得关了门。”
“可他的位置好。”苏若棠指尖点了点自己掌心,”紧挨着布庄和米行,挑货的脚夫、算帐的朝奉都得打那儿过。”她抬眼时,眼尾朱砂痣在晨光里亮得像颗红豆,”我若在那附近开茶摊,头件事就是立块木牌——’茶汤不过午,坏一盏赔十盏’。”
顾砚舟脚步一顿。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相府书房外,她替林姑娘解围时也是这样,眼尾微微上挑,说起话来像抽丝剥茧,偏生声音软得像春茶。
“你早看准了?”他笑着摇头,”我还当你要从头学起,合着连退路都备好了。”
“那里是退路。”苏若棠望着前面摇摇晃晃的糖画摊,声音轻了些,”前世…我见过太多茶摊倒在信誉上。”她顿住,又道,”顾少东家走镖,最看重的不也是’信’字么?”
顾砚舟的虎符突然磕在腰间。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镖在人在”,想起苏若棠昨日接过松炭时,指节白得像玉,偏生把油纸包捂得温热——原来有些事,真的会在心里生根。
“那我帮你。”他突然说,”镖师虽不懂茶道,可认人、看货、防偷,我熟。”
苏若棠脚步微滞。
前世此时,顾砚舟的镖车正陷在雪地里,而她还在替相府数着囤粮的账本。
此刻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比记忆里鲜活太多,连眉峰上沾的雾珠都能数清。
“好。”她轻轻应了,耳尖却泛起薄红。
两人到城隍庙时,老陶匠正蹲在门槛上敲茶盏。
苏若棠挑了套青釉的,盏底刻着朵极小的玉兰花——前世玉锦阁的瓷器,底款正是这个纹样。
“姑娘好眼光!”老陶匠眯眼笑,”这釉色匀净,煮茶不串味。”他突然压低声音,”前日有个穿翠色裙的小丫鬟来问,说相府要置五十套茶器…可我瞧着那丫头,手在茶盏上摸得太狠,倒像在数纹路。”
苏若棠的指尖在茶盏上顿住。
她想起晨起时,房里那盆新换的水仙被挪偏了三寸——是沈氏的人。
“陶伯,这五十套茶器,我全要了。”她笑着递上银钱,”但得等我茶摊开了再送。”
老陶匠应下,转身去装茶盏。
顾砚舟凑过来,压低声音:”那丫鬟是沈氏的?”
“是她房里的小桃。”苏若棠垂眸理着帕子,”前世我总以为她只是嘴碎,后来才知道,我每回出门买针线,她都要把账本子抄一份送去沈氏屋里。”
顾砚舟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虎符:”要我帮你打发?”
“不用。”苏若棠抬头时又恢复了笑模样,”她爱查,就让她查。
等她回禀说我只买了茶盏糖霜,沈氏只会当我起了姑娘家的闲心——正好省得她防着。”
回程时路过米行,苏若棠突然拽了拽顾砚舟的袖子。
她望着米行门口堆的新米,眉心微蹙:”顾少东家可听说,西域商道要断?”
顾砚舟瞳孔微缩。
他是龙门镖局少东家,暗里替朝廷送密信,这消息本该是绝密。
“我…听人说的。”苏若棠没再追问,只轻轻叹口气,”若是商道断了,这米价…怕是要涨三成。”
顾砚舟突然想起昨日在相府外,她替林姑娘解围时说的”周公子的银子怕不是从米行来的”——原来她早把这些线头攥在手里了。
“若有需要。”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喉结动了动,”镖局的暗线…能帮你探消息。”
苏若棠脚步一顿。
她忽然明白,前世顾砚舟押的那车粮种,为什么会在雪夜里被劫得干干净净——他太相信这世道的善意,却忘了有些人,连救命的粮种都敢抢。
“好。”她侧头对他笑,眼尾朱砂痣像团要烧起来的火,”等茶摊开了,我请顾少东家喝第一盏茶。”
回到相府时,小桃正扒着角门的门缝往外瞧。
见苏若棠回来,她慌忙低头绞帕子:”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用了午膳去她屋里抄经。”
苏若棠应着,路过她身边时,袖中帕子轻轻扫过她腕子——小桃腕上的银镯子,是昨日沈氏房里丫头们议论的”新打样”。
“阿福,把茶盏收进妆匣最底下。”她进了屋便对丫鬟说,”再去厨房要盏酸梅汤,我抄经时喝。”
阿福应着去了。
苏若棠望着妆匣里的茶盏,指尖抚过那朵玉兰花,忽然从袖中摸出张字条——是老陶匠塞给她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玉锦阁旧人,现住城西破庙”。
窗外传来小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苏若棠望着她的影子掠过窗纸,忽然笑了。
前世她像只被线牵着的风筝,如今线断了,她要自己飞——而这第一阵顺风,是顾砚舟送来的。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若棠在案前摊开新抄的经卷。
沈氏的墨香混着茶盏的釉香,她望着纸上”因果”二字,轻轻勾了勾唇角。
明日清晨,她要和顾砚舟再去市集,看那处茶摊的位置——有些种子,该埋进土里了。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正欲振翅的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