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炭火烧得正旺,苏若棠踏进门时,鼻尖先撞上林婉儿身上那股熟悉的沉水香。
前世她总觉得这香气清贵,如今才闻出底下浮着的甜腻——像极了沈氏递来的蜜饯,裹着糖衣的毒。
“阿棠快来。”沈氏坐在主位,指尖点着身侧的空位,眼角的笑纹比往日深了三分,”林姑娘特意带了苏州的新茶,说要与你共饮。”
林婉儿起身相迎,月白裙角扫过青砖,腕间金铃轻响。
她伸手要扶苏若棠,指尖却在触到苏若棠手背时微微顿住——前世此时,沈氏刚命人撤了苏若棠房里的手炉,她的手该是凉得像块冰。
苏若棠垂眸将手抽回,借着理裙角的动作掩住冷笑。
前世她傻,竟以为林婉儿这一触是关切,后来才知,相府的医女正是根据她手脉的寒症,算出”替死鬼”的八字。
“劳林姐姐挂心。”她抬眼时眼尾微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柔婉,”我昨儿让阿福烧了姜茶,手倒暖得很。”
林婉儿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面上仍挂着笑:”到底是我多心了。”她转身时,鬓边珍珠簪子在烛火下晃出一片碎光,与苏若棠发间那支如出一辙——前世冰湖底,她就是望着这抹珠光断的气。
沈氏拍了拍手,丫鬟鱼贯而入,端上的点心盘里,最中央正是那盒西域葡萄蜜。
苏若棠望着蜜饯上亮晶晶的糖霜,喉间泛起前世吞霉米时的酸涩。
那时沈氏说:”阿棠最是心善,替相府送粮的功德,菩萨定要多给你记两分。”可她哪里是送粮?
分明是替林婉儿顶了私运霉粮的罪名。
“听说西市米行张老板新收了批南稻?”下首突然传来个男声。
苏若棠循声望去,是户部侍郎家的三公子周延,前世雪灾时他正是带头哄抬粮价的主儿。
林婉儿端茶的手顿了顿,茶盏与瓷盘相碰发出轻响:”周公子消息到灵。
只是南稻皮薄,经不得长途运输,若路上遇了雨雪……”
“林姑娘这是说张老板收的是次货?”周延挑眉,”我前日还见他往相府送了十车粮,莫不是……”
厅内气氛陡然紧绷。
苏若棠望着林婉儿骤白的脸,心里明镜似的——前世此时,周延正是用这句话逼得林婉儿当场摔了茶盏,相府与米行的梁子就此结下,后来雪灾时米行不肯给相府赊粮,沈氏才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周公子可冤枉林姐姐了。”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的苦在舌尖漫开,”我前日陪沈夫人去西市,见张老板的粮车盖着新油布,车底还垫了棉絮。
南稻虽金贵,仔细护着原能运得。”她抬眼看向周延,”倒是周公子说的’次货’,莫不是听了什么闲言?”
周延的脸腾地红了。
苏若棠知道,他昨日刚被个老卒撞翻了茶摊,那老卒口里骂的正是”周府收次粮”——这是她今早让阿福在周府门前提的醒。
林婉儿悄悄松了口气,伸手拍苏若棠的手背:”到底是阿棠贴心。”她的指甲盖儿在苏若棠手背上轻轻掐了下,像前世每次示好时那样——前世苏若棠只当是亲昵,如今才懂,这是在试她的反应。
苏若棠垂眸笑着任她掐,腕间玉牌随着动作轻蹭掌心。”玉锦阁”三个字硌得生疼,却让她的声音更柔:”姐姐待我这样好,我自然该替姐姐分两分忧。”
这场宴直到未时三刻才散。
沈氏拉着林婉儿的手送出门,回头见苏若棠还站在厅里,眼里闪过丝不耐:”阿棠怎的还不去歇着?”
“方才林姐姐落了帕子。”苏若棠举起一方月白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我替她收着。”
沈氏的表情僵了僵,又笑起来:”你这孩子,倒比我细心。”
等沈氏的脚步声远了,苏若棠才将帕子翻过来。
帕子内侧用金线绣着个”林”字,右下角有块拇指大的焦痕——前世她坠湖后,林婉儿正是用这帕子擦的手,焦痕是相府祠堂里的香灰烫的。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转身时瞥见案几上那盒葡萄蜜。
蜜饯的甜香裹着炭气涌进鼻腔,她突然想起前世雪灾时,沈氏也是这样笑着,把这盒蜜饯塞进她怀里:”阿棠最会说话,你去相府求粮,林姑娘定不会为难你。”
是夜,苏若棠在榻上翻来覆去。
窗棂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帐幔上投出枝桠的影子,像极了前世冰湖底的水草。
她闭了眼,却又坠入那个噩梦——
冰湖的水灌进鼻腔,她拼命往上扑,指尖只触到林婉儿的裙角。
沈氏站在岸边,手里攥着她的生辰八字,嘴里念着:”阿棠最是心善,替婉儿挡了这劫,来世定能投个好胎。”
“不!”她惊得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月光下,袖中的玉牌泛着幽光,”玉锦阁”三个字清晰如刻。
她摸出帕子,金线绣的”林”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一世,该她攥着别人的命了。
第二日清晨,苏若棠在花园里散心。
腊梅开得正盛,冷香裹着晨雾钻进衣袖。
她正望着枝头上的雪,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姑娘。”
她转身,见个穿青布短打的男子立在廊下。
他眉骨高挺,眼尾微挑,腰间悬着枚青铜虎符,正是龙门镖局的少东家顾砚舟。
前世她与这顾砚舟打过照面,那时他押着镖车经过冰湖,她坠湖时他正背对着她——后来他说没看见,可苏若棠知道,他腰间的虎符能召来官差,若他肯救,她未必会死。
“顾少东家。”她福了福身,面上仍是温婉模样,心里却绷紧了弦。
顾砚舟摸了摸后颈,耳尖微微发红:”昨日在街口见你替周公子圆场,那话……说得漂亮。”
苏若棠一怔。
前世顾砚舟总说她”柔得像团云”,如今他眼里却添了丝认真:”我走镖这些年,见过太多人把坏水儿裹在蜜里。
你昨日那话,既替林姑娘解了围,又让周公子明白自己露了马脚——这不是软,是巧。”
晨雾里飘来腊梅的清香,苏若棠望着顾砚舟腰间的虎符,突然想起前世他押的最后一趟镖。
那时雪灾正盛,他的镖车里装着西域的粮种,却被沈氏买通的山贼劫了。
后来她才知,那些粮种本是用来救长安百姓的。
“顾少东家过奖了。”她垂眸笑,”不过是些市井里的小机灵。”
顾砚舟却摇头:”能把小机灵用在刀刃上,比空有蛮力强。”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昨日见你房里炭盆烧得弱,这是我从漠北带的松炭,耐烧。”
苏若棠接过纸包,松炭的清苦混着油纸的香气,比前世那些掺木屑的炭香多了几分干净。
她望着顾砚舟转身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一世或许能多个并肩的人。
傍晚,苏若棠借口帮沈氏整理账本,溜进了书房。
书架最上层的暗格里,她摸出个檀木匣——前世沈氏总说这是亡夫的遗物,后来她才知,匣子里装的是调包她的契约。
匣子里没有契约,却有封未拆的信。
她展开信纸,墨字力透纸背:”西域商道下月断,粮价必涨。
相府需囤粮三千石,此事交林氏处理……”
苏若棠的指尖微微发抖。
前世雪灾时,相府正是靠囤粮发了横财,而她,成了他们推出去的替罪羊。
如今这封信落在她手里,倒省了她去查。
窗外传来阿福唤她用晚膳的声音,苏若棠将信重新收好。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眼尾的朱砂痣被映得发亮,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这一夜,苏若棠坐在案前,望着烛火里跳动的影子。
她想起阿福给的玉牌,想起顾砚舟的松炭,想起那封密信里的”西域商道”——前世她像只被线牵着的风筝,如今线断了,她要自己飞。
天快亮时,她在纸上写下”茶摊”两个字。
要翻玉锦阁的旧案,得先在长安扎下根;要扎下根,就得从最市井的生意做起。
晨雾里,第一声鸡叫响起。
苏若棠将纸页折好收进妆匣,望着镜中自己,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像团火——这把火,该烧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