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依旧敲打着工棚单薄的铁皮屋顶,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如同为这苦难谱写的无尽哀歌。赵伯工棚里那盏昏黄的灯泡,无力地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照不亮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厚重阴霾。
陈锐躺在唯一的木板床上,盖着赵婶东拼西凑来的旧棉被。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嘴唇干裂泛白,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从ICU转入普通病房观察了几天,又被高昂的费用逼得提前出院后,他的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的空壳。最令人揪心的是他的眼睛,曾经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和麻木,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偶尔转动一下,也只是茫然地扫过漏雨的棚顶和斑驳的墙壁,没有任何焦点。那场非人的折磨,不仅摧毁了他的健康,似乎也抽走了他灵魂里最后的光。
赵婶端着一碗熬得稀烂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小锐,喝点粥吧?赵婶熬了很久,软乎着呢…”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祈求。
陈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碗沿上,又漠然地移开,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无关紧要的尘土。他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睁眼都耗尽了力气。他的身体里,那被过量EPO摧残过的肾脏,如同两片衰竭的破风箱,每一次代谢废物的尝试都带来无声的折磨。持续的恶心和隐隐的钝痛,让他对任何食物都充满了本能的排斥。
“多少…多少喝一口啊…”赵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落在碗里,“不吃饭…身子怎么扛得住啊…”
没有回应。只有陈锐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
陈溪抱着芽芽,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用破棉絮铺成的“地铺”上。芽芽喝了王老板送来的药,呼吸暂时平稳了些,但小脸依旧苍白,精神恹恹的,靠在姐姐怀里,大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疲惫和茫然。陈溪紧紧抱着妹妹,小小的下巴搁在芽芽的头顶,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雨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搪瓷盆,接着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她不再哭泣,巨大的恐惧和连续的打击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泪水,只剩下一种超越年龄的、死寂的麻木。
我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箱上,右手依旧包裹着厚厚的、边缘已经发黄的纱布。伤口处的疼痛从未停止,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灼烧感的悸痛,提醒着我那晚的代价和此刻的无能。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冷汗不时浸透里层的衣服。感染并未完全消除,低烧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消耗着我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更可怕的是,我能感觉到,右手的几根手指变得异常僵硬、麻木,尝试活动时,只有迟钝的刺痛和一种令人心慌的失控感。医生说过的“功能恢复困难”,像一个冰冷的预言,正一点点变成现实。
赵伯蹲在门口,背对着我们,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他粗糙的手指间夹着半截自卷的劣质烟卷,烟头明灭,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烟雾缭绕着他,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沉重压力。芽芽的药暂时有了,但陈锐后续的检查和药物(尤其是保护肾脏、控制血压的)、我的消炎药和换药费、三个孩子的口粮、这破工棚随时可能被收回的恐惧…还有那两座大山——王老板的八千块本金加利息,以及张警官垫付的、如同天文数字般的ICU和抢救费用!每一笔,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看孩子们,不敢看老伴愁苦的脸,只能对着门外无边的雨幕,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那劣质的辛辣,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刺激,能暂时麻痹一下快要炸裂的神经。
“老赵…”赵婶放下几乎没动的粥碗,走到赵伯身边,声音嘶哑,“明天…明天得去给小锐拿药了…医生开的那个…护肾的…还有小俊的消炎药和纱布…”
赵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用鞋底碾灭,发出轻微的“滋”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家里…还有多少钱?”赵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绝望的试探。
赵伯沉默了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干涩得像砂砾摩擦:“…三十五块八毛。”
三十五块八毛!连一盒最便宜的药都买不起!更别说陈锐需要的几种特殊药物!
死一般的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水敲打铁皮的声音,单调而冰冷地重复着。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膝盖、胸口…直至没顶。
“我去…我去找活儿…”我挣扎着从木箱上站起来,动作牵扯到右手,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左手死死攥紧,指甲再次嵌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我…我手还能动…我去搬点东西…扫大街…什么都行…” 我的话听起来如此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小俊!”赵伯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心疼更是严厉,“你给我坐下!你那手…还想不想要了?!再去折腾,真废了怎么办?!” 他吼完,看着我这副虚弱又倔强的样子,眼神又软了下来,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奈,“活儿…我去找…我这张老脸,豁出去求求工头,看能不能再给点零工…”
“爸!”一直沉默的陈溪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把昏睡的芽芽放在破棉絮上,自己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我…我去!我去找活儿!我能干活!洗碗…扫地…发传单…我都能干!” 她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为了弟弟的药,为了哥哥的手,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愿意把自己也燃烧掉。
“小溪!你才多大!”赵婶心疼地一把搂住陈溪,泪水涟涟,“外头那么乱…你一个女娃…”
“我能行!我跑得快!我不怕!”陈溪倔强地仰着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透!痛得无法呼吸!芽芽需要照顾,陈锐病卧在床,我几乎是个废人,赵伯赵婶年迈力衰,现在,连十三岁的陈溪都要被逼着去承担这不该她承担的重担!那夜砸碎的玻璃,飞溅的碎片,不仅割伤了我们的身体,更将我们的人生切割得支离破碎,逼迫着每一个人,在最稚嫩或最衰弱的年纪,去直面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都别争了!”赵伯猛地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小俊,你看着弟弟妹妹,哪儿也不准去!老婆子,你顾好芽芽和小锐!小溪…你也给我在家待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明天…明天一定把药买回来!”
他说完,不再看我们任何人的反应,弯腰拿起门边一件破旧的、浸满油污的雨披,胡乱套在身上,转身就冲进了门外冰冷的雨幕中。佝偻的背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雨水吞噬,只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工棚里回荡。
“老赵!你去哪儿啊?!”赵婶追到门口,对着雨幕哭喊,却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雨声。
他去哪儿?他能去哪里想办法?在这个冰冷的城市,举目无亲,只有一身力气和一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他能求谁?借谁?卖什么?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赵伯那决绝的背影,像极了那晚攥着黑中介纸条冲出去的陈锐!为了这个家,他也要把自己豁出去了吗?
“赵伯…”我冲到门边,想拉开那扇沉重的铁皮门,右手的剧痛却让我使不上力。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冷刺骨。陈溪也跑了过来,和我一起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铁皮门板,带着哭腔喊着赵伯。
回应我们的,只有外面肆虐的风雨声。
这一夜,注定无眠。
陈锐在昏睡中发出痛苦的呓语和呻吟,身体不时抽搐。芽芽似乎被哥哥的声音惊扰,也低低地哭了起来。赵婶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两个孩子,心力交瘁。我和陈溪守在门口,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可能的声响,心提到了嗓子眼。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直到后半夜,雨势渐小,门外终于传来了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声。
“是赵伯!”陈溪惊喜地叫道。
我连忙用尽全身力气,配合陈溪,拉开了沉重的铁皮门。
赵伯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胡须和破雨披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滩水渍。他脸色灰败,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寒冷的夜风中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更让人心惊的是,他一只脚似乎不敢用力着地,走路一瘸一拐,裤腿上沾满了泥浆,左脚的布鞋鞋面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
“老赵!”赵婶惊呼着扑过来扶住他,“你怎么了?!摔着了?!”
赵伯被搀扶着走进工棚,浑身散发着雨水的冰冷和一股浓重的、劣质白酒的气味。他疲惫地摆摆手,声音嘶哑虚弱:“没…没事…路滑…不小心崴了一下…”他避开赵婶担忧的目光,哆嗦着手,从湿透的雨披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浸得半湿的、皱巴巴的塑料袋。
他颤抖着把袋子递给赵婶,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药…买回来了…小锐的…还有小俊的…快…快给孩子用上…”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要不是赵婶死死搀着,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赵婶颤抖着打开湿漉漉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盒药,包装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但确实是陈锐需要的那种护肾药和降压药,还有我的消炎药和几卷干净的纱布。药盒下面,还压着几张同样湿漉漉的零钱。
“钱…钱哪来的?”赵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赵伯这样子,这药…绝不可能是“想办法”就能轻易弄来的!
赵伯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躲闪,充满了屈辱和痛苦。“别问了…给…给孩子用药…”他声音虚弱,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你说啊!老赵!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赵婶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质问,“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去卖血了?!还是去…去求了那些放印子钱的?!” 她看着赵伯裤腿上干涸的泥浆和裂开的鞋,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身上的酒气,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让她浑身冰冷,“你…你该不会是…是去给人下跪…磕头…讨来的吧?!”
“下跪磕头”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赵伯身体猛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撕开尊严的愤怒!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推开了赵婶的手!
“我叫你别问了!!” 他嘶哑地咆哮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悲愤!因为用力过猛,他受伤的脚踝剧痛,身体一个趔趄,重重撞在旁边的铁皮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陈锐似乎被巨响惊动,发出微弱的呻吟。芽芽吓得哭了起来。陈溪紧紧捂住了嘴,眼泪无声滑落。
赵伯靠着冰冷的铁皮墙,身体因为疼痛和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着。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那一滩从自己身上淌下的泥水,浑浊的老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靠力气吃饭的倔强老人,此刻,他的脊梁似乎被那无形的重压彻底压弯了,只剩下无声的、屈辱的泪水,诉说着今夜为了这几盒救命的药,他究竟付出了怎样难以启齿的代价。
我站在一旁,右手伤口的剧痛仿佛麻木了,心脏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痛苦攫住,痛得无法呼吸。我看着赵伯那佝偻颤抖、无声落泪的身影,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身体被摧残殆尽的陈锐,看着角落里抱着哭泣芽芽、同样泪流满面的陈溪…一股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绝望和愤怒在我胸中疯狂冲撞!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去要这么难?!为什么我们只是想活着,就要被踩进泥里,碾碎尊严,榨干每一滴血泪?!那夜砸碎的玻璃,它的代价,为何要像无休止的诅咒,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让善良的人承受无边的苦难?!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我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皮墙上!
“砰——!”
一声巨响!铁皮墙凹陷下去一大块!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包裹的纱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一片漆黑,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哥——!”
“小俊——!”
陈溪和赵婶的惊呼声在耳边炸开,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前,我最后看到的,是赵伯惊骇抬起的、布满泪痕的脸,和他身后铁皮墙上那个狰狞的凹坑。那凹坑,像一张无声嘲笑的血盆大口,吞噬着这工棚里所有的希望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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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从冰冷粘稠的泥沼中艰难地挣扎出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麻木感,还有低烧带来的眩晕和恶心。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铁锈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怪异气息。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依旧是工棚那昏黄的灯光,漏雨的角落,斑驳的铁皮墙。赵婶红肿着眼睛,正小心翼翼地给我的右手换药。纱布揭开,那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红肿不堪,边缘外翻,缝合线被巨大的力量崩开了一部分,正渗出黄红色的脓血,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肿胀得像个发面馒头。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冷汗涔涔而下。
“别动…小俊…忍着点…”赵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更加轻柔,用蘸了消毒药水的棉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手不要了…”
我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心中一片冰凉。废了…这只手…大概是真的要废了。那奋力的一拳,不仅砸在了墙上,也彻底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劳动能力?未来?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可笑而奢侈的字眼。
目光转向床边。陈锐依旧昏睡着,但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稳,眉头紧锁,身体不时地轻微抽搐。赵伯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左脚踝肿得老高,用一块破布简单包裹着,固定着几块捡来的小木片。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痛苦和一种死灰般的沉寂。昨夜那场为了弄到药而付出的屈辱代价,显然不仅仅是一身泥水和崴伤的脚踝,更深的东西,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彻底压垮了这个老人最后的脊梁。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守着陈锐,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陈溪抱着芽芽,坐在角落的破棉絮上。芽芽喝了药,呼吸还算平稳,但小脸依旧苍白,没什么精神,蔫蔫地靠在姐姐怀里。陈溪则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期待。她在等什么?
“小溪…”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溪猛地回过神,看向我,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哥…你醒了…”
“你在看什么?”我追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陈溪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王老板…他说…今天会来…”
王老板?!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工棚里死寂的空气!赵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和愤怒!赵婶给我换药的手也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来干什么?!”赵伯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催债吗?!他非要逼死我们才甘心?!” 他激动地想站起来,却牵动了受伤的脚踝,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王老板那冰冷的面孔、生硬的话语、带着施舍和算计的“恩情”…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阴影。我们欠他的,不仅是八千块本金和利息,更是那份在绝境中被迫接受的、带着屈辱的“救命之恩”。他此刻到来,是为了雪上加霜,彻底将我们踩进地狱吗?
就在这时,工棚那扇沉重的铁皮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赵婶的手抖得厉害,棉球掉在地上。赵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神像要喷出火来。陈溪抱着芽芽,惊恐地缩了缩身体。陈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门,被缓缓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王老板那标志性的阴沉脸,而是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光线。不是王老板。
是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王老板的影子,但气质截然不同。她的眼神沉静,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和不易察觉的悲悯。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超市logo的大号塑料袋。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工棚内部——漏雨的屋顶、斑驳的墙壁、简陋到极致的“家具”、床上病弱的陈锐、我包裹着渗血纱布的右手、赵伯肿起的脚踝、角落里惊恐的孩子…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和痛楚,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请问…这里是陈俊和陈锐的家吗?”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良好的修养,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赵伯赵婶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我挣扎着想坐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倒吸冷气。
“是…您是?”赵婶下意识地挡在陈锐床前,声音带着警惕。
“我姓林,林静。”女人自我介绍道,语气平和,“王建军…是我丈夫。”
王建军?王老板的名字!
工棚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赵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赵婶的脸色更加苍白。果然是王老板的人!是来替夫催债的吗?还是要收回那些药?
林静似乎没有在意那瞬间紧绷的气氛,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那惨不忍睹的右手伤口上。她的眼神停留了几秒,那平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伤口的狰狞和周围皮肤的溃烂。她的眉头蹙得更紧,嘴唇微微抿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不忍、或许还有一丝…歉意?
她没有提债,也没有提药。她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动作从容,仿佛走进了自家客厅,而非这破败的工棚。她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破木箱上。
“这些…是些吃的,还有一点常用药。”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孩子病着,营养得跟上。消炎药和纱布…伤口要及时换,不然感染加重就麻烦了。” 她说着,目光再次扫过我那渗血的纱布。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锐,眼神里的悲悯更加清晰。“这孩子…遭了大罪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老周(指张警官)都跟我说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陈锐被黑中介拐骗、强制卖血、注射药物、遭受虐待的惨剧。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抱着芽芽、眼神惊恐又带着一丝好奇的陈溪身上。芽芽小小的、苍白的脸从姐姐怀里露出来。林静看着芽芽,看了很久,眼神变得极其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母性光辉。她走上前几步,在陈溪面前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平行。
“别怕,孩子。”她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妹妹叫什么?”
陈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赵婶,又看了看我,才怯生生地小声回答:“…我叫陈溪…妹妹…叫芽芽…”
“芽芽…”林静轻轻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微笑,“真好听的名字。” 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芽芽的小脸,但看到孩子怯生生的样子,手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轻轻理了理芽芽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做完这一切,林静站起身,目光再次平静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她的眼神里没有施舍者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债主的冰冷算计,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感的理解和一种…近乎沉重的责任感。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欠的钱,是债,但…人命关天的时候,债,可以先放一放。”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我,“王建军他…脾气是臭,说话也难听,但他不是真想要你们的命。他那晚…看到那个空药瓶和上面的血…还有老周的话…他心里也不好受。这八千块,还有后面那些药…他跟我说了,算他借的,但…利息什么的,就别提了。什么时候能还,就什么时候还。眼下,先把伤养好,把人照顾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这冰冷绝望的工棚。赵伯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难以置信。赵婶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涌出。陈溪呆呆地看着这个温柔又陌生的阿姨。连昏睡中的陈锐,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丝。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与王老板截然不同、却又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心中翻江倒海。八千块的债务还在,沉重的压力并未消失,但她的话语,她带来的食物和药品,她看向芽芽时那温柔的眼神,尤其是那句“人命关天的时候,债,可以先放一放”,像一道裂缝,透进了这无边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这光不耀眼,甚至有些微弱,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带着一种来自人性深处的、未曾完全泯灭的温度。
林静没有再说什么,她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场景,也不擅长表达更多的情感。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依旧虚弱狼狈的我们,目光在我溃烂的右手和陈锐枯槁的脸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那份沉重的悲悯更加清晰。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工棚,轻轻带上了门。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却又在每个人的心里,投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工棚里,死寂被打破。赵婶看着那袋沉甸甸的食物和药品,看着里面崭新干净的纱布和消炎药膏,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哭声里除了悲伤,似乎还多了一丝…被理解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赵伯低着头,看着自己肿起的脚踝,又看看床上依旧病重的陈锐,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因为林静那番话,稍微松动了一丝丝。
陈溪抱着芽芽,小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阿姨说…债可以放一放…她说…先把人照顾好…” 仿佛在确认一个不敢置信的奇迹。
我看着自己那依旧剧痛、溃烂流脓的右手,感受着身体深处的高烧和虚弱。债务依然如山,陈锐的肾脏损伤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芽芽的病需要长期用药,我们依旧无家可归…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深不见底。
但林静的到来,像在漆黑冰冷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根漂浮的木头。它无法带你上岸,无法改变大海的凶险,但它给了你一个暂时喘息、不至于立刻沉没的支点。那根木头,名叫“债可以放一放”,名叫“先把人照顾好”。它没有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它甚至可能很脆弱,随时会被下一个浪头打翻。但它在那瞬间,给了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一个极其珍贵的、喘息的空间。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惨淡的、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工棚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道狭长的、朦胧的光带。那光很淡,很冷,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但它确确实实,照了进来。
活下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中,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泅渡。而此刻,那根漂浮的木头和这缕微弱的光,或许就是支撑他们继续挣扎下去的唯一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