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股陈年墨臭混合着木头腐朽、尘土和潮湿纸页的气息猛扑过来,呛得郑茗喉头发紧。阳光艰难地挤过高窗上层层蛛网,在积满灰尘、堆叠如山的黄册卷宗上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微尘疯狂舞动。
郑茗稳稳坐下,褪去后宅的温婉,周身笼罩着一股帐房老手般的肃杀之气。案上摊开的远州三县鱼鳞图册(地亩册)与对应的税赋流水账(粮布银杂陈),字迹模糊,年份混乱如麻线团。几个负责吏员垂手肃立一旁,额头细汗密布,空气凝滞得只闻灰尘飘落声。
她不言不语,执笔疾书。尖细的狼毫笔尖在新制的桑皮纸册上唰唰作响,一串串混乱的数字被精准地剥离、分类、归集、比对。
“乙酉年,上林县,”她清冷的声音骤然撕破沉寂,像冰块落入沸油,“录水田七万三千四百六十二亩。”笔尖轻点,“同年实纳粮赋折粟七十一万四千二百斤——亩均,九斤七两许。”
眼皮微抬,目光如锥:“本地丰歉十年,亩平几何?”
被点到的老吏身体一绷,声音发颤:“这……丰年……十三、四斤,寻常……八九斤亦……”
笔尖在纸上一划而过,留下一道冰冷轨迹:“十斤半计。七万三千亩,应出七十六万六千五百斤。”郑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差额五万二千五百斤。粮,入了谁的仓?”
“噗通!”老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膝盖砸起一小片灰尘,面白如纸:“大、大人!卑职抄录…许是……虫蚀鼠耗……”
“嗯,虫鼠倒是好胃口。”郑茗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讥诮,指尖转向另一册,“再看中平。乙酉年桑园录一万三千亩,纳丝绵三百六十斤?”她抬手抽出一旁舆图册,指尖重重一点山地区域:“山地栽桑,《远州农桑要略》所载,亩均难超一两半。”笔尖猛地顿住,“账上却值二两七钱?莫非……”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地扫过跪地的吏员,“这中平的蚕……吐的是金丝不成?!”
“噗通!噗通!”剩下两个吏员如同被抽了脊梁,膝行撞地,汗珠砸在陈旧木板上。
郑茗不再言语,合上那记满“虫鼠巨口”和“金丝蚕茧”的新册,轻轻置于案角。“咔哒”一声轻响,却似惊雷炸在每个人耳畔。库房内外,风声骤紧——这位怀安娘子,不只握笔能惊鬼神,这扒账的本事,更是刮骨刮髓的剔骨刀!
梅川苏府,正厅轩窗下。王素柔指尖捏着一枚细如米粒的针,轻轻穿过手中小小的湖蓝色肚兜绸面,那是给苏平章的。窗外庭院,程夫人打理得一尘不染,却静得连片枯叶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清寒。
一阵极轻的脚步靠近。贴身侍女捧着沉甸甸黑漆盘悄声来到身侧,盘中齐齐躺着七封信——信封各异,来自四面八方。
素手抬起第一封。指尖抚过硬脆的封口,拆信时发出的细微嘶拉声,竟有些刺耳。
“……明远远州功业可嘉,然否劳民扰财?新党鼎盛,王相新政推行如虎,彼旧党名流,当潜渊避锋,何故大兴土木,惹人侧目?……”
她神色不动,眉间那点拢起的轻愁却凝得更深。指腹掠过信纸冰凉的表面,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仿佛要透过纸张灼烧她的指尖。
第二封,笔力更重:
“……汝为当家主母,当谨束夫婿!藏锋敛芒为存身之本!慎勿使匹夫意气,倾覆满门根基!……”
第三封,措辞近乎刻薄:
“……程老夫人年高体衰!尔身为儿媳,当谏言!促其收敛!再行张扬,恐累及家门,勿谓言之不预!……”
一封,两封……七封沉甸甸的“金玉良言”,带着各家长辈的威压、宗亲的恐慌、拐弯亲戚的试探,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加在她纤细的肩头。
她只是平静地叠好每一封,指尖在信纸折痕处流连,仿佛在抚摸一道道看不见的裂痕。冰冷的纸张硌着指腹,那冰冷的触感一直传到心里。
窗外廊下暗影微动。程夫人贴身的陈嬷嬷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急切:
“夫人让老奴带句话:‘素柔,明远年少不知利害轻重。你在家,勤写信,好生规劝!苏家的根基,在梅川,在朝堂!不在那劳什子镜湖边!’”
陈嬷嬷刻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在光影里更显焦急:
“‘若他再不知收敛,引火烧身……’”
老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
“‘……让老夫人这当娘的如何苟活啊!’”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楔入空气。
王素柔指尖无意识地狠狠捻紧了手中那片细腻的湖蓝色绸缎,小肚兜的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她微微侧首,视线投向窗外南方那片被灰云笼罩的天空,眼底的忧色,浓得化不开,比远州的墨香更深沉,也更窒息。镜湖的涟漪,终究荡到了梅川,成了捆缚她,也捆缚着苏家咽喉的绞索。
而在远州,那面刚被注入清冽新水的镜湖,此刻却荡漾着另一番光景。
傍晚时分,夕阳熔金,将湖面染成一片暖橘色的波光。湖心一艘轻巧的蚱蜢舟上,苏明远正悠闲地背靠船舷而坐,身旁放着一小坛打开的远州土酿米酒。几碟清爽的时令小菜摆在舟中竹案上。郑茗则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卷书稿,眼神却不时飘向苏明远。
苏明远今日似乎兴致极高,又饮了一大口酒,甘洌微辣的米酒入喉,让他脸上泛起微醺的红晕,一双眸子在落日晚霞里亮得惊人。他忽然提笔,就着竹案上铺开的素白宣纸,墨饱笔酣,龙飞凤舞地写下: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一气呵成!墨迹淋漓,仿佛带着淋漓的夏雨气息和骤然澄澈的快意!
“如何?怀安!”苏明远掷笔于案,带着醉意与豪情,看向郑茗,声音格外清亮,“今日心中痛快,仿若夏日骤雨疾来疾去!此诗写罢,通体舒畅!你且品评一番?”
郑茗放下书卷,目光落在纸上那奔腾不羁的墨痕上。湖风拂过她鬓边碎发,水光映着她的侧脸。她看着那诗句,眼中泛起复杂的光芒,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投入心湖,激荡起层层涟漪:
“这首诗……摄住了天地间一瞬间的阴晴变幻。大人您坐于舟中,半醉半醒,看着这湖光天色,思绪……定然也如同这湖面的风雨,起伏难平吧?”
苏明远眼中醉意更深,也愈发专注。
郑茗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宣纸边缘:
“这‘黑云翻墨’来势汹汹,竟未能完全遮蔽连绵的青山!一个‘翻’字,将那骤雨将临前的浩大声势写得动魄惊心,却也更衬出那山峦的倔强沉稳。‘未遮山’三字,是希望!是留白!”
她抬眼,目光穿透纸背,直视苏明远眼底:
“那‘翻墨’的黑云,何尝不像席卷天下的‘新政变法’?声势浩大,席卷朝野。大人那时年少成名,文动天下,一腔热血上书直言,力陈新法之弊。然而……”她声音略顿,带着一丝惋惜,“这场变法(王忧国新法),纵有掀天之威,亦如黑云,有它鞭长不能及的角落——未遮山!那朝廷的弊病,并非一道政令便能全然荡涤。”
“再说这‘白雨跳珠乱入船’,”郑茗指尖轻轻点在那“跳”与“乱”二字上,“雨点密集如珍珠,砸落船中,声势浩大却失章法,一片忙乱。”
“这白雨,便如同那些一心反对变法、蜂拥而上、却只顾党派意气、甚或谋取私利之人!‘跳’字是急切,‘乱’字是盲目!他们慌不择路,纷纷登上大人您这艘直言劝谏的船!可这些匆忙上船的‘反对者’,是来助您稳住船身的吗?非也!他们乱入船舱,忙没帮上,反搅得您这艘原本方向明晰的航船愈发颠簸摇晃,险象环生!他们所求并非公理,是顺势而动的私利!让您的拳拳诤言,淹没在一片混乱的争吵与攻讦之中!”
郑茗的剖析,如同一把锋利而不失温润的玉刃,精准地剖开了苏明远内心深处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隐痛!他原本带着醉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瞳孔微缩,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从未想过,自己一首即景小诗,竟会被眼前这女子解读得如此深刻,直接刺中他政海浮沉的沉疴旧创!
舟内一片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水面的轻响和彼此骤然清晰的心跳。
郑茗的目光没有移开,继续落在最后两句:
“‘卷地风来忽吹散’,好一个‘忽’字!这风来得迅猛,扫荡乾坤!它能摧折残枝,亦能涤荡污秽!大人您心中,是否也期盼着能成为这样一阵激浊扬清的狂风?”
她声音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憧憬:
“您所期盼的风,非是翻墨黑云的霸道压顶,亦非白雨跳珠的杂乱无章!您想用一阵温和而又沛然莫御的力量去扫荡污浊!让混乱的(黑云)烟消云散,让无序的(白雨)归于宁静!而当这风席卷而过,剩下的会是……”
郑茗的目光落在那墨色淋漓的最后一笔,如同望向澄澈的未来:
“‘望湖楼下水如天!’一片浩渺澄澈、天地相融的碧水蓝天!”
“啪嗒!”
苏明远手中的酒杯脱手而落,掉在铺着竹席的船板上,剩余的米酒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郑茗!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重,狠狠砸在他的心口!将他从未对人言说的政治理想与失望、将他在新党与旧党间如惊涛骇浪中挣扎求存的狼狈与坚守、将后来那司马忠重新上位后他再次不合时宜提出“新法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而被旧党同僚侧目的孤独……全都赤裸裸地剖析出来!用一首醉墨书就的望湖雨诗,照见了他的半生!这首诗如同未卜先知的谶语,笼罩着郑茗……和眼前这个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是坚守自己初心的男人……
这不是附会!
这是灵魂的共振!是直达心灵底层的观照!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感动、狂喜、被完全看穿的微颤……还有一丝酒意催生的澎湃情感的激流,如同“卷地风来”,瞬间席卷了苏明远的四肢百骸!他看着郑茗那双在暮色湖光中清澈得如同洞察人心的眼眸,看着那专注解读着他灵魂诗篇的侧脸,胸膛剧烈起伏着。
“怀安……”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酒后的热度与前所未有的深沉,“你……你竟……”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想触碰眼前这张为他揭示心灵秘境的脸庞,想去紧紧抓住那个读懂了他所有无奈与憧憬的灵魂!那指尖擦过竹案边缘,距离郑茗搁在膝上的手指只差毫厘!
“需得多少年岁流转……需得经历多少风雨跌宕……”苏明远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如同梦呓,混合着酒气与他滚烫的目光,炙热地扑向郑茗,“才能……磨砺出一个……你这般的……知己啊?!”
酒香。暮色。湖风。
近在咫尺的、灼人的目光。
喷薄欲出、几乎要冲破藩篱的情感。
还有那句如同利刃般击穿彼此伪装的“知己”!
空气粘稠得如同一湖滚烫的蜜酒。
郑茗的心猛地一撞!如同被那滚烫目光烫到,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无路可退。那“知己”二字,带着千钧之力,与她坚守的“心月清辉”在灵魂深处猛烈撞击!
夕阳的最后一点熔金之光,恰好落在“望湖楼下水如天”那一行字上。
波光之上,一片寂静。唯有无言的湖水,倒映着两张近在咫尺、被酒意与震撼填满的脸庞,以及那一线未触便已惊起万顷涟漪的……咫尺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