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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冰冷的雨,永无止境,像细密的针,钻进骨头里生根。

裴炎在烂泥官道里跋涉,每一步都像拖着磨盘。

噗嗤!

脚从黑泥里拔出来,又沉陷下去,骨头缝里都挤出酸响。

完了…身体在抗议。

冷!

湿透的破囚衣结了冰壳,混着泥浆,像一副活动的石枷。

饿!

胃壁摩擦出火,又被空虚的冰锥刺穿。

喉咙干得像烧过的炭,每次吞咽都刮出血腥气。

腿是软的,支撑不住这副躯壳的重量。

二十里!

清平岗!

裴炎眼皮沉重,瞥过远处黑压压的林子。

清平?

他嘴角扯出一个冻僵的弧度,冰冷无声。

林边火光忽明忽灭,撕开“清平”的谎言,露出狰狞一角。

系统那寒气森森的声音,仿佛冰碴子粘在脑沟回上。

“活路?”

沉默代替了回答,只有雨声锤打着耳膜。

真想一头栽进这片泥泞,永远睡去。

不行!

烂泥坑就是他的裹尸布。

爬!

下巴碾着冰冷刺骨的稀泥往前蹭!

手指没了知觉,抠进泥缝,指甲盖翻裂,混着泥血,拖着这副破烂往前一点点挪。

长安城镶金饰银的城门楼,在意识模糊的边沿虚晃,撞上眼前这片绝望烂泥——砰!

碎成幻影。

眼里浸满了雨水的黑晕,耳中是扭曲的噪音:

风哭?雨吼?

还是自己残破肺腑吸气的嘶鸣?

不知道。

火光!

一点鬼火,在前头死寂的野林边缘跳跃。

扭曲的人影晃动,几声短促的悲鸣和男人野兽般的哄笑,被雨风切碎,吹过来。

到了!

清平岗!

林边腐叶堆积的臭水坑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刺骨的冰激得他痉挛,留住一丝残存的清醒。

他昂起沉重的头颅,吐出黑泥草渣。

像一条被剥去鳞片的鱼,在潮湿滑腻、腐败气息浓烈的落叶堆里蛇行向前。

毫无声息,只剩一对燃烧着、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钉在岗坡上那群人型鬣狗身上。

几支裹着烂泥的火把插在地上,昏黄的光圈里,人影疯狂扭动。

七八只穿着褴褛号衣的兽!

布条遮不住兽性。

腰上别着豁牙的刀、磨尖的骨刺。火光映亮的脸——麻木里嵌着嗜血的贪婪!

范阳的烽烟味还没真正飘来,京畿的虎皮底子,已经渗出烂疮的脓血!

看看这些“王师”吧!

“老不死的!挡大爷路了?!”炸裂的咆哮震耳欲聋。

领头的恶鬼——脖子短粗堆满横肉,下巴一道蜈蚣似的暗红刀疤扭到耳根——疤面狼!

他粗壮得像熊的前臂猛地一挥!

嘭!!

闷响!

一个死死护着怀里蓝布小包的老头,像破麻袋一样被巨力扫飞,重重拍在泥水里!

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的石棱上!

噗嗤!

暗红的血瞬间混着污泥晕开一大片!

“掏出来!粮!!”

疤面狼沾满烂泥污物的脏皮靴高高抬起,带着全身的重量,轰!

咔嚓嚓!!

狠狠踏跺在老头脆弱的腰肋间!

骨头断裂粉碎的刺耳声穿透雨幕!

老头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又像断裂的弓弦般猛砸回泥里,头脸深埋,只剩下断腿在泥浆里无意识地抽动。

“再磨叽!扒了你的皮!”声音如同锈锯锯树。

旁边一个老妇人喉咙被恐惧卡死,枯槁如柴的手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哆嗦着去摸怀里一个更小、更薄的蓝布小包——

里面依稀可见一个裂了纹的黑陶罐,一个拳头大小、干瘪凹陷的粗布包。

“畜生!放开我爹——!”一声尖利刺耳、被绝望顶破喉咙的少年嚎叫!

泥浆中猛然弹起一道枯瘦如柴的影!

只及裴炎胸口高!

手里却攥着一块尖利、边缘带着暗褐色污渍的碎瓦片!

像扑火的蛾,瞪着充血的野兽眼,扑向疤面狼的!

“小杂毛!!”疤面狼狞笑扭曲脸庞,黄黑的烂牙呲着,那只穿着硬皮靴的脚带着恶风,由下往上,像踢野狗,砰!!!

喀喇喇喇!!!!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碎爆裂响彻!

少年整个身体像被折断的细木棍,腰部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对折!

身体向后、向侧面疯狂旋转,狠狠砸进一个泥水深坑!

他甚至没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短促凄厉的“呃——嗬!”一声!

随即蜷缩成一团,像被开水烫过的虫子,全身筛糠般恐怖地剧烈痉挛!

血!

暗红黏稠的血沫,像被踩烂的番茄汁,猛地从他口鼻、耳朵眼,甚至眼睛缝里狂喷出来!

一条白森森的断骨茬,刺穿了薄薄的小腿裤子和皮肤,狰狞地曝露在冰冷的雨水里!

瓦片脱手飞出,滚进烂泥。

那小小的身子还在泥坑里疯狂地、无意识地弹跳、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水和脏器碎片,混进乌黑的泥浆。

“啊——————!我的儿呀——!!!!”

老妇人的惨嚎撕裂了整个雨幕!

像孤狼临死前最凄厉的呜咽!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想搂住那具尚在疯狂弹动的身体,却被痉挛的力道撞开!

她枯瘦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乱抓,枯败的脸扭曲得没了人形,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水滚落,嗓子里发出嗬嗬嗬……

犹如破鼓风机漏气般可怕绝望的气声,彻底哑了。

疤面狼嫌恶地拧着眉,朝少年抽动的身体啐了一口浓痰。

“晦气东西!”

弯腰,蛮力十足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老妇人那只死死护在胸口、干瘦枯槁的手腕!

“松开!贱骨头!”他一声暴吼,蒲扇大的手掌猛地发力一掰一拧!

喀吧!!

啊——!

腕骨断裂的脆响和老妇人被剧痛刺穿的惨嚎同时响起!

那只枯瘦的手像断折的树枝般被强行掰开!

那干瘪凹陷的粗布小包掉落在腥臭的泥水里。

疤面狼用粗如胡萝卜的、肮脏的手指,搓开那湿透的布包。

簌簌…扑索…几撮灰黑、掺着沙粒的瘪谷壳,像老鼠屎一样洒落在污黑的泥浆上。

还有两三块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碎饼渣子。

“呸!喂猪的玩意儿都比你强!”疤面狼一口黄绿粘稠、散发出腐臭的浓痰,噗呲!

精准地吐射在那几撮谷壳中央!

他抬起沾满老头血泥的靴底,在上面反复地、狠狠地碾踏,似乎要将那点可怜的、属于难民活命的东西彻底碾碎进污秽里!

“长安城的贵人喂狗的肉都比这金贵!盛世?”

他朝长安方向猛地一挥手,满是讥讽,“呸!这天下,等着换主子吃香的喝辣的吧!”

他骂咧咧转身走向篝火边看戏哄笑的兵痞子们,拎起一个散发着恶臭的脏酒囊。

“操他娘的晦气!兄弟们喝口尿暖暖身子!这年月,人肉都比粮食好找!”

那群人爆发出野兽般粗鄙下流的狂笑和嘶嚎。

目标!疤面狼!

活?

不!

是杀!

裴炎深深抠进冰泥的指关节早冻成青紫。

但刀柄那点刺骨的、属于铁的冰冷坚硬,透过厚泥直抵掌心!

屠掉!

那念头像熔融的铅水,滚烫又沉重。

目光如同淬毒的捕兽夹,死死焊在疤面狼那颗晃动着的、油腻肮脏的后脑勺上!

这畜生,就是这条压榨人命骨髓才铸造起来的“辉煌长安”城墙上,滴下的最后一滴污血脓浆!

杀他?

靠这副烂泥一样的身体?

七八条武装到牙齿的、散发着兽性的鬣狗!

冲上去?

血肉磨盘!

该死的系统!

心底一声无声的诅咒。

老子是最后一丝人味儿!

不是你的割草刀!

喉咙里堵着冰冷的泥腥气,嗬…嗬…像濒死的喘息。

耳朵里灌满了:

少年身体在泥浆深处还在发出的、间歇性的、恐怖的“噗通…噗通…”的微弱弹跳痉挛声…

老妇人那漏气的、空洞绝望的“嗬…嗬…”的呜咽…

老头身体在冰冷血泥中的死寂…

疤面狼的嘶吼与兵痞病态的狂欢…

熔岩!

在冰封的胸膛下奔涌!

烧穿理智!

刀柄在手心烙下剧痛的印痕。

冰冷的钢铁在吸吮——吸走掌心最后一点温热,也吸走残存的、无用的软懦。

无路可退!

活!

是唯一的路!

血腥!

野蛮!

从这污糟泥潭里爬出去的路!

系统?

是悬在头顶的判官笔!

是通向地狱深处的引魂幡!

但只有循着这笔画的线,才有那么一丝踩过尸体活下去的指望!

疤面狼!

这头人形的畜生满足地仰着脖子灌下最后一口劣酒!

那油光发亮、布满污垢的喉结,像一颗塞满污物的肉丸滚动着……

背向密林!

毫无察觉!

咚!咚!咚!咚!

心脏撞击着胸口,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碎裂般的剧痛!

血液冲进大脑,灼烧着神经!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脸庞!

抖!

手臂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不是寒冷!

是皮囊下那头被饥饿、严寒、践踏逼至疯狂的凶兽!

它挣断了最后的人性锁链!

咆哮着要出笼!

要撕碎!

要吞噬!

不挖出这颗腐烂的心脏!

下一个烂掉的,就是我自己!

【嗡——】系统冰冷的意念,再次于绝境中无声降临。

目标锁定!

清平岗!

机会只有一次!

他猛地张开嘴,露出带血的牙关!

对着无尽的冷雨,用尽全力,狠狠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

腥!烫!

滚热的液体在嘴里迸裂开!

是血!

是活着的味道!

是烧毁犹豫的火种!

活——!

这无声的咆哮在灵魂深处炸响!

比惊雷更暴戾!

手!

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

猛地捅进身旁黏腻腥臭的泥潭深处!

像地狱里的恶鬼捞取复仇的武器!

死死攥住冰冷金属的柄!

拔——出——!

污浊浓稠的黑色泥浆,瞬间封裹住冰冷的刀体!

也彻底包裹住了那只沾满血泥、正剧烈震颤着的杀人手!

视野里,只有那颗目标!

疤面狼灌干了酒囊,随手将它砸向一个兵痞,满意地咧着大嘴,露出恶心的黄牙,带着屠戮后的快意笑容,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恰在他身体转动过半,正面即将露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

就是这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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