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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一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沈知白正在整理白日里收来的古籍,闻声抬头,手中的《膳夫经手录》残卷”啪”地掉在案几上。她分明记得门窗紧闭,却有一阵阴冷的风拂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叮——”

铜铃又响,这次声音更急。沈知白起身时碰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五年前父亲断甲上干涸的血迹。她下意识摸向怀中半块残玉,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喵——”

白猫阿玄突然从书架跃下,浑身毛发炸开,碧绿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沈知白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案几上的宣德炉里,沉香灰竟在青烟中缓缓凝聚,形成半阙古怪的乐谱。那些灰烬凝成的音符像被冻住的雨滴,一粒粒落在紫檀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是《春莺啭》的调子。沈知白呼吸一滞,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阿玄!”

白猫突然惨叫一声,沈知白转头看见它雪白的毛发间缠满了血丝般的红线——正是从方才掉落的《膳夫经手录》残页里钻出来的!那些红线如同活物,正顺着青砖缝隙间逆流的靛蓝水渍游走,在墙面上拼出一串扭曲的突厥咒语。

沈知白的手在发抖。五年前那个雨夜,父亲临死前用血在墙上画下的,就是这样的符号。

她抓起案几上的银剪,却见那些红线突然转向,如毒蛇般朝她脚踝缠来。千钧一发之际,怀中残玉突然发烫,一道青光闪过,红线发出”滋滋”声响,缩回了书页之中。

沈知白跌坐在椅上,冷汗浸透了中衣。她颤抖着展开白日里从西市胡商处购得的《膳夫经手录》,发现缺失的那几页切口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父亲的血。

二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时,沈知白已经换上了夜行衣。她将残玉贴身藏好,腰间别上父亲留下的青铜匕首——那是司历官代代相传的”量天尺”,据说能测吉凶。

“阿玄,守着家。”

白猫不安地蹭着她的靴子,沈知白狠心关上门,融入夜色。她必须去找那个人——金吾卫中郎将裴砚之。五年前父亲暴毙那晚,是裴砚之第一个赶到现场,也是他亲手合上了父亲不肯瞑目的双眼。

2

夜雾中的金吾卫衙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沈知白躲在转角处,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出衙门。五年过去,裴砚之的轮廓更加锋利,眉骨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腰间那把镶嵌孔雀石的短刀,正是当年先帝赐给沈家,又被父亲转赠给这位得意门生的”青霜”。

“裴将军。”

沈知白从暗处走出时,明显看到裴砚之的手按上了刀柄。待看清是她,那双总是冷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

“沈姑娘?”裴砚之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这么晚了…”

“我家的宣德炉里,沉香灰凝成了《春莺啭》的乐谱。”沈知白直接打断他,看到对方瞳孔骤缩,”《膳夫经手录》里钻出的红线,在墙上拼出了突厥咒语——和父亲死时画的一模一样。”

裴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把抓住沈知白的手腕:”带我去看。”

他的手掌温热粗糙,沈知白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五年来她刻意避开所有与父亲之死有关的线索,直到今天那本诡异的《膳夫经手录》出现在她店里。

回程的路上,裴砚之始终落后她半步。沈知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上,像是要确认什么。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他突然拽住她躲进阴影。

“有人进过你家。”裴砚之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知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家二楼的窗户——那扇她确定关好的雕花木窗,此刻正微微敞开一条缝。

裴砚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拔出短刀。刀柄上的孔雀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沈知白怀中的残玉突然开始发烫。

“等等!”她按住裴砚之的手臂,”你的刀…”

话音未落,孔雀石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芒。裴砚之闷哼一声,刀柄烫得他掌心发红。与此同时,沈知白怀中的残玉自动跳出,悬浮在空中,与刀柄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司历玉?”裴砚之震惊地看着那块残玉,”你父亲临终前说它已经…”

残玉上的”司历”二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更诡异的是,刀柄孔雀石的光芒在墙上投下影子,竟与残玉的缺口严丝合缝——它们本是一体。

“父亲把它给了我。”沈知白声音哽咽,”他说…这是我的使命。”

一声猫叫突然从屋内传来,凄厉得不像阿玄平时的声音。裴砚之反应极快,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沈知白紧随其后,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在原地。

东墙上的焦痕人形——那是五年前父亲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此刻正悬浮着一盏青铜油灯。灯油里浮沉着几片碎瓷,在火光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沈知白一眼认出,那是永徽年间沉没的官窑贡品,正是《山家清供》记载的”梅花汤饼”必需之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从《膳夫经手录》里逃出的红线,此刻正在地砖缝隙间游走,组成新的咒语。阿玄被困在角落,身上缠满了红线,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裴砚之的刀光如雪,斩向那些红线。刀锋过处,红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化作黑烟消散。沈知白趁机抱起阿玄,发现猫毛里藏着半片发黄的纸——是《麟德历》的残页。

“尚食局在惊蛰夜改动的不是食谱…”沈知白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裴砚之猛地转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沈知白困惑地摇头,”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

三更鼓声震落梁上积雪。残玉与刀柄的光芒突然大盛,照出藏在房梁暗处的羊皮纸。裴砚之纵身跃起取下,展开后露出夹层里的祈雨符。朱砂写就的”惊蛰雷动”四字正在渗血,将羊皮纸染得斑驳陆离。

沈知白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父亲在雨夜狂奔、尚食局宫女窃窃私语、御厨房里沸腾的古怪汤药、还有…裴砚之跪在父亲尸体前落泪的场景。

“砚之…”她无意识地唤出这个多年未用的称呼,”五年前那个惊蛰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砚之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他望向沈知白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你父亲用血在地上画星图…他说’青雀尾现,司历官死’…”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地板突然塌陷,露出黑黝黝的密道入口。腐朽的空气中飘来霜降柿漆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古怪的药香。沈知白怀中的阿玄突然挣脱,率先跳入密道。

“阿玄!”

沈知白刚要追去,被裴砚之一把拉住。他解下腰间蹀躞带系在两人手腕上:”跟紧我。”

密道石阶湿滑阴冷,两侧墙壁上嵌着桑叶形状的灯盏。随着他们的脚步,灯芯一个接一个自动点燃,投下摇曳的光影。沈知白惊讶地发现,那些光影竟组成《武林旧事》记载的冰纨图案,栩栩如生地演绎着古老的傩戏。

裴砚之的刀鞘突然剧烈震颤。前方出现一汪幽蓝的水池,池底隐约可见浑天仪的残骸。星晷玉片从沈知白的袖袋中自动飞出,与池底残骸产生共鸣。水面泛起涟漪,映出一幅被篡改的星图——正是秋分节气特有的”蟹酿橙”形状。

“这是…”裴砚之声音沙哑,”司天台监正专用的星象池。”

沈知白蹲下身,指尖刚触及水面,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入池中。刺骨的冷水灌入鼻腔,她挣扎着睁开眼,看到池底散落着无数官窑碎瓷,每片上都刻着《谏猎赋》的片段。更深处,一支朱砂笔静静躺在浑天仪旁,笔尖泛着诡异的金光。

“青雀尾…”沈知白在心中惊呼。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个词!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拉出水面。裴砚之的脸近在咫尺,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沈知白剧烈咳嗽着,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一片刻有”永徽五年惊蛰”字样的碎瓷。

“父亲不是病死的。”她颤抖着说,”他是被…”

裴砚之突然捂住她的嘴。密道深处传来”沙沙”声,像是无数纸页在摩擦。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纸灰蝶从黑暗中涌出,每只蝶翼上都写着《五辛盘食谱》的片段。

“跑!”

裴砚之拉着沈知白冲向密道另一端。纸灰蝶群穷追不舍,翅膀扇动间洒下腥甜的粉末。沈知白突然明白过来:”是尚食局的食谱…他们在食物里下毒!”

前方出现一道青铜门,门上浮雕着三百架银鎏金砚台图案。裴砚之后颈的《天问》刺青突然灼痛,他咬牙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门环的赤箭芝雕饰上。

“以血为引,司历开门!”

门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转动。就在两人即将冲入门内的刹那,沈知白余光瞥见池水中的星图再次变化——这次浮现的是父亲的脸。他嘴唇开合,似乎在说:

“惊蛰…雷符…”

青铜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刹那,沈知白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面上。她顾不得疼痛,死死盯着密室中央那方熟悉的紫檀木案——与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裴砚之的刀尖微微发颤,映出案几上积满灰尘的司历官印信。青铜印章旁搁着半盏冰裂纹茶盅,残存的茶汤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痕迹,像极了父亲临终时嘴角溢出的血渍。

沈知白扑到案前,指尖触到印章上”沈青阳印”四个篆字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五年来她以为父亲只是个不得志的历法博士,却不知他竟是司天台最高机密”麟德历”的掌历官。

“原来父亲的字号’司历’不是别称…”她喉头发紧,”他就是那个暴毙的沈司历。”

裴砚之突然单膝跪地,对着案几行了个郑重的军礼。当他抬起头时,月光从密室顶部的通风孔漏下来,照见他眼角的湿光:”老师临终前要我发誓,永远不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

沈知白猛地掀开案几下的暗格,一卷残缺的手稿滚落出来。泛黄的宣纸上,父亲熟悉的瘦金体密密麻麻记载着永徽五年惊蛰前后的天象异变。在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狂乱:

“尚食局以节气食方篡改星象…惊蛰雷符实为引动玄武门旧怨…青雀尾笔可破…”

纸页在此处撕裂,残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指印。沈知白将残玉按在血印上,严丝合缝。

“父亲用命护住的秘密…”她突然抓住裴砚之的臂甲,”当年验尸的太医说父亲是心悸暴毙,但你亲眼所见——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砚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取过那盏冰裂纹茶盅,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几滴琥珀色液体滴入杯中。刹那间,干涸的茶渍重新化为液体,水面浮现出细小的气泡。

“这是西域幻药’浮生忆’。”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能重现器物记忆的最后片段。”

沈知白俯身看向茶盅。水面先是映出父亲憔悴的面容,他正用颤抖的手在历书上标注星象。突然,密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尚食局服饰的老者走了进来。

“沈司历,圣人口谕,要改惊蛰日的食单。”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卷金丝绢帛,”这是新拟的’五辛盘’配方。”

幻象中的父亲猛地抬头:”胡闹!五辛盘自古用葱、蒜、韭、蓼、芥,你们为何要换成突厥传来的莳萝、胡荽?还加入朱砂…这分明是…”

“沈大人慎言。”老者阴森森地笑了,”您女儿今日去西市买了不少胡商物件吧?听说她最爱吃尚食局特供的’雪花酥’…”

茶盅里的水面剧烈震荡。沈知白看见父亲脸色瞬间惨白,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幻象忽转,变成父亲独自在案前书写的画面。他将那支朱砂笔”青雀尾”蘸入茶汤,在《麟德历》扉页写下几行小字,然后…

“不要!”沈知白尖叫着去抓茶盅,却被裴砚之死死按住。

幻象中的父亲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茶中一饮而尽。剧痛让他蜷缩在地,却仍挣扎着将历书塞入暗格。七窍流血之际,他用指甲在墙上刻下突厥咒语,最后气绝前对着虚空呢喃:”知白…司历玉…”

水面”啪”地炸开,沈知白满脸冰凉,分不清是茶水还是泪水。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伪造平民身份——是为了保护她远离这场涉及司天台与尚食局的致命博弈。

“那个老者是尚食令张承恩。”裴砚之抹去她脸上的水渍,”五年前他负责惊蛰宴的食单调配,在’蟹酿橙’里混入了突厥幻药。那晚司天台观测到的星象异变,实则是百官服药后产生的集体幻觉。”

沈知白突然想起什么,扑向密室角落的书架。她疯狂翻检那些蒙尘的历书,终于在《月令七十二候》的夹层里找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上面用朱砂与银粉绘制着星图,每个星宿旁都标注着对应的食方。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尚食局通过改变节气食方中的药材,暗中影响百官气血运行。当司天台观测星象时,服药者的气血变化会扭曲观测结果!”

裴砚之凑近细看,刀柄上的孔雀石突然发出嗡鸣。星图上被篡改最严重的紫微垣区域,正好对应着北方边境的军事布防。

“突厥人要的不是毒杀朝臣…”他倒吸一口冷气,”而是让大胤的边疆守军在特定时辰出现盲区!”

密室外突然传来诡异的”咔嗒”声,像是无数关节在摩擦。裴砚之猛地将沈知白拉到身后,短刀横在胸前。通风孔投下的月光里,可见细小的粉尘正从门缝渗入。

“傀儡香。”裴砚之迅速撕下衣角浸湿,捂住沈知白口鼻,”尚食局用《膳夫经》操控的活死人!”

青铜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沈知白突然抓起案上的司历官印,狠狠按在父亲血迹斑斑的手稿上。奇异的是,血迹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在纸上重新组合成新的文字:

“金明池底,浑天仪枢,青雀点卯,惊蛰现形。”

“是父亲的字迹!”沈知白的心脏狂跳,”他在血迹里藏了密文!”

“咔嚓”一声巨响,青铜门被撞开一道裂缝。十几只青灰色的手从缝隙中伸出,指甲缝里嵌着《五辛盘》的香料残渣。裴砚之的刀光如练,斩断了几只枯手,但更多的傀儡正在门外聚集。

沈知白抓起案几上的”量天尺”,想起父亲教过她的司历官秘术。她咬破手指,将血涂在青铜匕首的星轨纹路上,然后对准通风孔漏下的月光。

“二十八宿,听吾号令!”

匕首突然迸发出刺目的青光,密室顶部隐藏的星图随之亮起。北斗七星的图案投射在墙壁上,化作七柄光剑刺向门外的傀儡群。凄厉的嚎叫声中,裴砚之趁机拖来沉重的书柜堵住门缝。

“这手法…”他震惊地看着沈知白,”你何时学会的司历官秘传?”

沈知白茫然摇头。那些咒语和手势仿佛早已刻在骨髓里,在生死关头自动浮现。她忽然想起儿时父亲常带她玩的”观星游戏”,原来那都是司历官的传承训练。

密室突然剧烈震动,东北角的砖石开始坍塌。裴砚之拽着沈知白躲开坠落的石块,发现墙后露出条狭窄的甬道,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通往金明池的暗渠!”他劈开拦路的梁木,”快走!”

沈知白却挣脱他的手,转身扑向案几。她抓起父亲用过的茶盅塞入怀中,又扯下那块染血的手稿。就在这片刻耽搁间,堵门的书柜已被傀儡撞得摇摇欲坠。

“走啊!”裴砚之怒吼着将她推向甬道。

一支淬毒的银筷突然从门缝射入,直奔沈知白后心。裴砚之旋身挥刀格挡,却不防另一支银筷刁钻地刺入他右肩。他闷哼一声,刀光不减反增,硬生生在傀儡群中劈开一条血路。

“砚之!”沈知白看到他肩头瞬间泛起的紫黑色,心脏几乎停跳。那是尚食局特制的”二十四节气毒”,每种节气对应一种配方。

她架起裴砚之冲入甬道。身后的傀儡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却畏惧般停在甬道入口——墙上镶嵌的桑叶灯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浮现出用夜明珠粉绘制的星图,正是惊蛰日的天象排列。

“父亲布下的禁制…”沈知白恍然大悟,”这些傀儡体内有惊蛰毒,遇到惊蛰星图就会…”

她的话被裴砚之突然加重的喘息打断。男人的脸色已呈青灰,右臂完全失去知觉。沈知白摸到他怀中藏着的瓷瓶,却发现最后一滴”浮生忆”已经用尽。

“别管我…”裴砚之的嘴唇开始发紫,”去金明池…找浑天仪…”

沈知白撕开他的衣领,发现毒素已蔓延至心口。她毫不犹豫地掏出怀中茶盅,用”量天尺”划破手腕,让鲜血滴入盅中。

“你疯了!”裴砚之挣扎着想阻止。

“司历官的血能解百毒。”沈知白将混合着血与茶垢的液体灌入他口中,”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救你的吧?”

裴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五年前那个雨夜,濒死的沈司历将最后几滴血喂给中毒的他,才让他活到援兵赶来。这个秘密他守了五年,却不知沈知白何时知晓。

甬道尽头传来水声,隐约可见金明池的粼粼波光。沈知白搀扶着裴砚之前行,突然感觉怀中残玉发烫。她取出玉片,发现上面的”司历”二字正在融化,重新凝结成”知白”二字。

“父亲的血契转移了…”她声音哽咽,”从现在起,我才是真正的司历官。”

裴砚之突然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男人的心跳透过铠甲传来,又快又重:”你父亲临终前说…青雀尾现,司历官死。现在玉上名姓更易,岂不是…”

沈知白捂住他的嘴。远处金明池的水面突然泛起金光,一支朱砂笔缓缓浮出水面,笔尖的红光将夜空都染成血色。

“不。”她望向那支传说中的谏笔,”是青雀尾现,真相生。”

金明池的水在朱砂笔浮出的刹那,像被无形之手一分为二。

沈知白站在池畔,看着池底淤泥中裸露的浑天仪残骸。二十八宿铜环锈迹斑斑,唯有玄武七宿的位置泛着诡异的血光。她腕间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落池面时,竟化作细小的金凤纹样向朱砂笔游去。

“青雀尾…”裴砚之倚着汉白玉栏杆,毒性暂缓后声音仍虚弱,”司天台监正代代相传的谏笔,据说能写天文、通鬼神。”

沈知白向前迈步,池水自动退开形成甬道。她怀中的星晷玉片突然飞出,嵌入浑天仪缺损的枢轴位置。随着”咔嗒”一声机括响,整个池底开始震颤,铜环缓缓转动,将积攒五年的月光倾泻而出。

那支朱砂笔突然凌空飞起,笔杆上”青雀”二字在月光下流转如活物。沈知白下意识伸手,笔尖一滴殷红血珠精准坠入她掌心。

剧痛伴随着无数画面炸开——

_永徽五年惊蛰夜,父亲沈青阳在铜镜前用银箸刺向双目。血泪纵横间,他对着镜中某个不存在的人影嘶吼:”休想通过我的眼睛看到星图!”镜面却诡异地泛起涟漪,倒影中的父亲突然转头,完好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沈知白的方向…_

“啊!”沈知白踉跄后退,被裴砚之扶住。男人掌心传来的温度将她拉回现实,但镜中那个诡异的倒影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裴砚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紫黑血液。沈知白这才发现他右肩的伤口已蔓延出蛛网般的血线——二十四节气毒正在侵蚀心脉。

“撑住!”她撕下袖口布料扎紧裴砚之上臂,触到他颈侧《天问》刺青时,指尖突然感到细微的电流。刺青中的”日月安属”四字正在渗出金光,与池底的浑天仪产生共鸣。

裴砚之喘着粗气抓住她的手腕:”听好…若我毒发昏迷,你带着青雀尾去找太史令李淳风…他书房第三架有…”

话音戛然而止。男人瞳孔骤然收缩,盯着沈知白身后某处。她转身看见池水分开的甬道正在闭合,十几个浑身裹着《膳夫经》残页的人形正从淤泥中爬出。那些”人”的指尖连着红线,每走一步就有瓷片从关节处掉落——正是永徽年间沉船的官窑碎瓷。

“傀儡厨师…”沈知白握紧青雀尾,笔尖自动蘸取了她腕间鲜血,”尚食局用《膳夫经》操控的活死人。”

为首的傀儡突然加速冲来,红线如毒蛇袭向沈知白咽喉。裴砚之的刀光后发先至,斩断红线的瞬间,傀儡胸腔里传出《春莺啭》的曲调——正是沈知白昨夜在沉香灰中看到的半阙乐谱!

“他们体内有父亲的…”沈知白话音未落,更多傀儡已包围上来。裴砚之将她护在身后,刀柄孔雀石与浑天仪共振出刺耳鸣响。一道青光闪过,他的刀法突然变了,每一式都精准对应星宿轨迹,正是沈青阳独创的”星落刀法”。

沈知白趁机将青雀尾蘸入池水,在空气中写下”惊蛰”二字。朱砂笔迹悬浮不散,竟引动云层中的闷雷。当闪电照亮池底时,她看清了浑天仪背面刻着的小字:

_”味之精微,口不能言。尚食改方,星移斗转。”_

父亲的字迹。沈知白突然福至心灵,抓起裴砚之的刀划破指尖,将血珠滴在舌尖。五年前那个惊蛰夜,父亲临终前塞进她嘴里的不是糖丸,而是…味觉记忆!

_尚食局的蟹酿橙入口腥甜,突厥莳萝混着朱砂在舌根发苦。百官宴饮正酣时,父亲在司天台看到紫微垣星位偏移三度。他狂奔向玄武门,却被尚食令拦下…_

“我明白了!”沈知白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尚食局在节气食方里添加突厥香料,让百官气血运行与星象产生偏差。当司天台观测时…”

一支银筷突然穿透她的肩膀。沈知白痛得跪倒在地,看见不远处有个穿尚食局服饰的老者正在操控傀儡。老者腕间的五彩绳已经褪色,却仍能辨认出是永徽五年上巳节特制的”长命缕”。

“张承恩!”裴砚之怒吼着劈开两个傀儡,却被第三具傀儡用银筷刺中大腿。他单膝跪地,刀尖拄地才没倒下,鲜血在池底青砖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沈知白咬牙拔出肩头的银筷,发现筷尾刻着”秋分”二字。剧痛中,她恍惚看见父亲当年也是被这样一支刻着”惊蛰”的银筷所伤。舌尖再次泛起杏花血气——那是父亲临终前咬碎的毒囊味道。

青雀尾突然自动飞到她面前,笔杆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细长银针。沈知白想起儿时父亲教她认星用的”量天针”,毫不犹豫将银针刺入裴砚之后颈的《天问》刺青中心。

“啊——”裴砚之仰头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刺青中隐藏的星图被激活,化作金光流向他四肢百骸。毒素被逼出体外,在皮肤表面凝成二十四节气特有的花纹。

傀儡们的动作突然停滞。张承恩惊愕地看着恢复行动的裴砚之:”不可能!’二十四节气毒’无药可解!”

“除非…”老者浑浊的瞳孔转向沈知白手中的青雀尾,”司历官以命换命?”

沈知白还未来得及细想这话含义,裴砚之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张承恩。他的刀法比中毒前更加凌厉,每一刀都带着星光轨迹。最诡异的是,那些被斩落的傀儡残肢上,《膳夫经》文字正自动重组为《麟德历》原文。

张承恩急速后退,从袖中甩出三张黄符。符纸遇风即燃,化作”小满”、”芒种”、”夏至”三个火人拦在裴砚之面前。老者趁机跳入池水,消失前朝沈知白露出诡异的微笑:”丫头,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自毁双目?”

沈知白正要追去,脚踝突然被什么抓住。低头看见一具残缺的傀儡正用官窑碎瓷割开自己腹部,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铜镜——正是永徽五年父亲书房里那面!

铜镜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个正在书写《麟德历》的背影。那人突然转头,完好无损的眼睛与沈知白如出一辙。

“父亲?”她颤抖着伸手,镜面却突然浮现裂纹。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

_父亲在雨夜将青雀尾折断,一半藏入司历玉,另一半扔进金明池…父亲用银箸刺目时,镜中倒影却完好无损地眨着眼…父亲临终前塞给她一颗杏核,里面藏着用星图密码写就的…_

“知白!”裴砚之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男人浑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颤抖的手指轻触她肩上伤口:”我早该告诉你…五年前那个雨夜,老师把司历玉交给我时说过…若青雀尾现世,你必须…”

池水突然沸腾,将他们冲散。沈知白在激流中抓住浑天仪铜环,看见青雀尾正在水下发光。笔尖的金光指引她看向池底某处——三百架微缩银鎏金盐台正在淤泥中排列成紫微垣形状。

当最亮的”北极星”位置盐台自动打开时,里面赫然是《麟德历》真正的惊蛰篇,用父亲的血写着:

_”尚食通突厥,改食方乱星象。余以死谏,青雀为证。知白若见,当续《天问》。”_

裴砚之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带着她浮向水面。沈知白转头时,看到他肩头旧伤处浮现出与司历玉同源的”司天”纹样。男人惨白的嘴唇擦过她耳垂:

“现在你明白…为何老师要我守着你…”

水面轰然闭合的刹那,沈知白看见张承恩站在池畔冷笑。老者手中提着盏桑皮纸灯笼,火光透过《寒林独钓图》映在脸上,宛如鬼魅。

铜镜碎片在沈知白掌心泛着幽光。

她蜷缩在金明池畔的柳树下,看着镜中那个与自己对视的”父亲”。雨丝穿过镜中人虚幻的身体,在残破的镜面上敲出细密的声响。远处裴砚之正在与最后几个傀儡缠斗,刀光将雨帘劈成破碎的银线。

“知白…”镜中的沈青阳竟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井底传来,”杏核…”

沈知白浑身一震。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杏核,五年来一直被她藏在贴身的香囊里。她颤抖着扯断丝绳,那颗早已风干的杏核滚落掌心,在接触到镜面时突然裂开——里面藏着一粒刻满星纹的玉珠。

镜中父亲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按在镜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镜外的沈知白竟真的感到有冰凉的手指触到自己眉心!

_”味之精微…”_ 镜中父亲的双唇开合,_”…口不能言。”_

熟悉的刺痛从舌尖炸开。沈知白眼前浮现出五年前那个雨夜:父亲满口鲜血地将杏核塞进她手里,而她懵懂无知地含住杏核,尝到了上面沾染的…朱砂与莳萝的味道!

“啊!”她痛呼出声,青雀尾突然从袖中飞出,笔尖自动蘸取她舌尖渗出的血珠,在空中写下一串星位坐标。每一笔落下,池底的浑天仪就转动一分,最终定格在永徽五年惊蛰夜的天象。

裴砚之踉跄着退到她身边,左肩新增的伤口汩汩冒血。他盯着空中血色星图,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紫微垣偏移三度…正好是玄武门的方向!”

镜中父亲突然面露惊恐,指向他们身后。沈知白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刺啦”一声裂帛之音——池畔那幅被雨水打湿的《捣练图》突然撕裂,画中捣衣女子的手竟伸出绢帛,抓向悬浮的青雀尾!

“小心!”裴砚之横刀格挡,却被画中探出的红线缠住手腕。那些丝线像活物般顺着他臂甲缝隙钻入,所过之处立刻泛起紫黑色毒痕。

沈知白抓起量天尺刺向画绢。青铜匕首触到绢布的刹那,《捣练图》上的颜料突然融化,露出底层用银朱绘制的《璇玑图》——正是当年尚食局宫女们传递密信的织纹诗!

镜中父亲急切地拍打镜面,指向杏核中取出的玉珠。沈知白福至心灵,将玉珠按在裴砚之后颈的《天问》刺青上。玉珠竟融进皮肤,刺青中的”阴阳三合”四字骤然大亮,将侵入裴砚之体内的红线尽数焚毁。

画中女子发出凄厉惨叫,缩回绢帛深处。沈知白趁机抓起青雀尾,将笔尖刺入《璇玑图》中心的”心”字。朱砂迸溅,画布上浮现出几行小字:

_”惊蛰改方,星移斗转。青雀泣血,司历瞑目。”_

裴砚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混着细小的金粉——那是”二十四节气毒”攻入心脉的征兆。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面青铜小鉴,鉴背刻着”永徽五年上巳”。

“老师…给的…”他气息奄奄地将铜鉴塞到沈知白手里,”用…你的血…”

沈知白割破手指将血滴在镜面。血液没有滑落,而是被铜鉴吸收,镜面渐渐浮现出司天台的景象:父亲正在铜镜前自毁双目,而镜中的”他”却转身走向镜深处,从暗格里取出一卷《麟德历》真本…

“双镜术!”沈知白失声惊呼,”父亲把真正的历书藏在了镜中世界!”

怀中的司历玉突然发烫。她低头看见玉上”知白”二字正在融化,重新凝结成”司历”与”护历”两个词。裴砚之艰难地抬起手,染血的手指轻轻描摹她的眉眼。

“我本是…沈氏护历人…”他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溢出嘴角,”世代…守护司历官…”

沈知白突然扯开他的衣领。在裴砚之锁骨下方,赫然浮现出与司历玉同源的星纹——正是血液流动到此时才显现的家族印记。

她将司历玉按在那处印记上。玉佩突然裂成两半,一半嵌进裴砚之的皮肤,另一半化作流光钻入她心口。奇异的是,裴砚之的伤口竟开始缓慢愈合,而她的舌尖尝到了父亲当年服下的毒药味道——白露节的桂子霜混着惊蛰雷符的灰烬。

青雀尾笔尖突然射出一道红光,击中池底某处。淤泥翻涌间,三百架银鎏金盐台破水而出,在空中排列成紫微垣星图。每架盐台的旋钮上都刻着节气名称,而”惊蛰”位的盐台正在不正常地高频旋转。

沈知白伸手触碰那架盐台,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来——旋钮滚烫得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她咬牙握住旋钮用力一转,盐台”咔”地弹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页残卷:

_”尚食局惊蛰改方:蟹酿橙去橙络,添莳萝二钱,朱砂半分…”_

裴砚之突然挣扎着坐起,扯开自己左臂的绷带。旧伤处结的痂脱落,露出底下用秘药隐藏的文字——正是《麟德历》惊蛰篇的校正记录!

“老师当年…把真本拆散了…”他声音嘶哑,”一半藏入镜中,一半…藏在我们体内…”

沈知白如遭雷击。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自毁双目——是为了切断镜内外世界的联系,防止尚食局通过铜镜找到真正的《麟德历》!

池水突然沸腾,张承恩的冷笑从水底传来:”沈丫头,你以为青雀尾为何叫’谏笔’?”

一支淬毒的银筷破水而出,直取沈知白咽喉。裴砚之纵身扑挡,银筷深深扎入他后背。他闷哼一声,却借势将沈知白推向那面青铜鉴。

“进去!”他口吐鲜血地吼道,”镜中有…完整的…”

沈知白的后背撞上铜鉴,预料中的坚硬触感却没有到来。她感觉自己正在向后”倒”进镜中,最后一瞬看见裴砚之被无数从《捣练图》中伸出的红线缠住四肢。男人对她露出诀别的微笑,然后毅然割破自己手腕,将血泼洒在青雀尾上——

“以血为墨,以命为谏!”

笔尖爆发的金光中,沈知白彻底坠入镜中世界。在失去意识前,她恍惚看见父亲完好的双眼,以及他手中那卷完整的《麟德历》…

3

冰冷的镜面触感并非坚硬,而是如同坠入一池粘稠的墨汁。沈知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四周不再是金明池畔的雨夜,也非密室的阴冷。她重重跌落在……一片温热的青砖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麻饼香气、蒸腾的羊肉汤膻味,还有隐隐的、熟悉的墨香。她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镜中世界。

这里并非虚无缥缈的幻境,而是一间……再真实不过的书房。紫檀木案几上,一盏油灯的火苗跳跃不定,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卷轴与书稿。窗棂外,隐约可见长安城坊市间错落的灯火,甚至能听到远处宵禁前最后几声悠长的叫卖:“炊饼——刚出炉的炊饼——”

这是父亲沈青阳的书房。永徽五年惊蛰夜之前的书房。

沈知白挣扎着站起,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案几一角,放着一碟吃了一半的、撒着芝麻的胡麻饼,旁边是半盏早已凉透的茶汤,茶盏边缘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渍痕——正是父亲常用的那只冰裂纹茶盅。砚台里墨迹未干,一支寻常的羊毫笔搁在笔山上,而非那支传说中的青雀尾。一切都带着生活的余温,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她的视线凝固在案几中央。那里,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卷深青色锦缎包裹的册子,封皮上三个银钩铁画的篆字——《麟德历》。

“父亲……”沈知白哽咽着,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卷历书。指尖即将触碰到锦缎的刹那,一个熟悉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温和:

“知白?”

沈知白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沈青阳就站在书架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身形清瘦,鬓角已见霜色,但那双眼睛——那双本应在五年前雨夜被银箸刺毁的眼睛——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充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慈爱,注视着她。

不是镜中倒影,不是幻象。他站在那里,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从堆积如山的星图历书中抬起头,看向心爱的女儿。

“爹!”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恐惧、思念瞬间决堤,沈知白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扑进父亲怀中,泪水瞬间浸湿了沈青阳的衣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怀抱的瘦削,闻到衣料上沾染的墨香与淡淡的、属于父亲特有的、带着点药草苦意的气息。这是活生生的父亲!不是冰冷的尸体,不是水中的倒影!

沈青阳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紧紧回抱住女儿,枯瘦的手掌带着微颤,一遍遍轻抚她的后背,声音沙哑低沉:“真的是你……我的知白……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气息……是司历玉?还有……惊蛰的雷煞之气?”他的声音陡然凝重起来,带着司礼官特有的敏锐。

“爹!是张承恩!是尚食局!”沈知白抬起头,泪眼婆娑,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他们用节气食方篡改星象,勾结突厥!五年前那个惊蛰夜……您不是病死的!裴砚之……裴大哥他还在外面!他中了‘二十四节气毒’,为了救我……”想到裴砚之血染重甲、被红线缠绕的惨烈景象,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几乎喘不过气。

沈青阳的脸色在女儿急促的叙述中迅速变得惨白如纸。当听到“青雀尾”、“惊蛰毒”、“裴砚之中毒”时,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

“终究……还是来了。”他松开女儿,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住那卷《麟德历》,“我本想将这一切永远封存于镜中……用这双眼睛,换你一世平安……是我的错,低估了他们的阴毒,也……连累了砚之那孩子。”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案上的《麟德历》真本,塞到沈知白手中。锦缎的触感冰凉而沉重。“拿着!这才是真正的《麟德历》,惊蛰篇记载了尚食局篡改食方、以味乱气的铁证,还有他们与突厥勾结,企图在星象观测中制造边境盲区的计划!张承恩腕上的‘长命缕’,就是传递指令的信物!”

沈知白紧紧抱住历书,仿佛抱着父亲沉甸甸的性命与嘱托。“爹,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出去,揭穿他们!”

沈青阳的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温柔与不舍,他抬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无尽的留恋。“傻孩子,镜中世界,困住的只是我死前最后一刻的执念与记忆。真正的沈青阳,早已在五年前那个雨夜,为了护住这卷历书和你……魂归星海了。”

他指向书房的铜镜——镜面此刻正剧烈波动,映出的不再是书房景象,而是金明池畔残酷的现实:裴砚之单膝跪地,浑身浴血,被无数从《捣练图》中伸出的血线紧紧缠绕,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面前,张承恩提着那盏诡异的桑皮灯笼,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而裴砚之的左手,正死死握着那支因血祭而光芒暴涨的青雀尾,笔尖对准自己的心口!他要用最后的生命引动谏笔之力!

“砚之!不要!”沈知白肝胆俱裂,失声尖叫。

“来不及了!”沈青阳的声音带着决绝,“知白,记住!司历官掌天时,护历人守正道!你的血,是唤醒‘青雀尾’谏天之力的钥匙!砚之的血,是护历人献祭自身、引动星力庇佑的引信!你们二人,缺一不可!”

他猛地将沈知白推向那面剧烈波动的铜镜。“带着历书,出去!用你的血,点醒青雀!救他!揭穿这一切!为了枉死的同僚,为了边境的安宁,也为了……爹爹!”

在身体没入镜面的瞬间,沈知白最后看到的,是父亲沈青阳释然又充满期冀的笑容,以及他缓缓抬起手,做出一个“快走”的手势。窗外,仿佛传来西市胡商收摊时悠长的驼铃声,与父亲书房里那盏油灯最后“噼啪”的爆灯花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间烟火最寻常也最锥心的一曲绝响。

**砰!**

沈知白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狠狠摔醒,后背砸在冰冷湿滑的池畔青砖上,怀中紧紧抱着的《麟德历》真本硌得生疼。金明池的腥冷水汽、雨水的冰凉、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将她拉回炼狱。

“——以吾血躯,护历正星!开!”裴砚之嘶哑到变调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刺破雨幕!

只见他双目赤红,周身被血线勒得皮开肉绽,却以惊人的意志力,将青雀尾饱蘸自己心口涌出的、带着奇异金粉的滚烫鲜血,狠狠点在虚空之中!

“裴砚之!住手!”沈知白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她看清了,那青雀尾笔尖凝聚的,是裴砚之燃烧生命本源的精血!他根本不是在引动星力,而是在进行护历人最后的献祭——魂祭!

就在那血珠即将脱离笔尖,彻底点燃献祭之火的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白的手如闪电般探出,死死抓住了裴砚之握笔的手腕!她的指尖毫不犹豫地划过青雀尾尖锐的笔锋,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笔杆流淌,与裴砚之那带着金粉的、滚烫的心头血交融在一起!

“以司历之名,血为引!青雀尾——醒!”沈知白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仿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在呐喊。

嗡——!

青雀尾笔身剧震!笔杆上黯淡的“青雀”二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那金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浩瀚、威严、仿佛来自九天星河深处的磅礴意志!笔尖上交融的血液被瞬间蒸发,化作一缕缕神圣而炽烈的金红色光焰!

缠绕在裴砚之身上的血线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滋滋”声,瞬间寸寸断裂、燃烧、化为飞灰!连张承恩手中那盏诡异的桑皮灯笼也“噗”地一声熄灭,灯笼纸上《寒林独钓图》中老者的身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彻底消散!

“不!不可能!”张承恩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踉跄后退,看着那支脱胎换骨、散发着煌煌天威的青雀尾,如同看到了索命的判官笔!

裴砚之身上的束缚骤然消失,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带着一身可怖的伤口,重重地向前倒去。沈知白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两人一同跌坐在冰冷的雨水中。裴砚之的头无力地靠在沈知白肩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沈知白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疯狂肆虐、吞噬生机的“二十四节气毒”的阴寒,在青雀尾金光扫过的瞬间,如同遇到了克星,被死死压制住了。

沈知白一手紧紧搂住裴砚之冰冷沉重的身躯,另一只手,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握住了那支真正觉醒的谏天之笔——青雀尾。笔尖的金红光芒照亮了她沾满雨水、血水和泪水的脸庞,也照亮了她怀中那卷浸染了父亲鲜血与生命的《麟德历》真本。

她抬起头,目光如寒星,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锁定了面无人色的张承恩。远处,隐约传来金吾卫巡夜兵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坊间更夫被惊动后敲响的、带着疑惑的梆子声。长安城的夜,被这池畔的惊天变故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沉睡的灯火在黑暗中次第亮起,如同被惊醒的星河。

“张承恩,”沈知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带着司历官独有的、洞悉天机的冰冷与决绝,也带着为父报仇、为守护之人讨还公道的滔天恨意,“惊蛰的雷符响了。你,和你们尚食局,还有背后的突厥主子……准备好,血债血偿了吗?”

晨光熹微,穿透长安城上空厚重的雨云和水雾,艰难地洒在金明池冰冷的石栏上。沈知白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裴砚之,背靠着湿漉漉的柳树树干。她身上单薄的夜行衣早已被雨水、血水和池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

怀中的《麟德历》真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滚烫着父亲最后的嘱托与牺牲。青雀尾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笔尖那缕神圣的金红光芒虽已敛去,却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润暖意,丝丝缕缕渗入她冰冷的掌心,仿佛父亲残存的守护。

金吾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带队校尉看到池畔这惨烈景象——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砖地上蜿蜒,破碎的傀儡肢体散落各处,那幅撕裂的《捣练图》在泥泞中半埋着,以及相拥倒地的两人——顿时如临大敌,刀剑瞬间出鞘,寒光闪闪。

“什么人?!”校尉厉声喝问,目光锐利地扫过沈知白和她怀中生死不明的裴砚之。

沈知白缓缓抬起头。一夜的惊魂、剧痛、绝望与重压,让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穿透人心的力量。

她没有看那些指向她的刀锋,目光越过校尉,投向更远处。西市的方向,已经有早起的商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开始支起摊位。蒸笼掀开,热腾腾的白色蒸汽混着面食的香气,袅袅升腾,顽强地驱散着雨后的湿冷。一个挎着竹篮卖杏脯的老妪,正颤巍巍地走过湿滑的石板路,篮子里红艳艳的果脯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诱人。更远处,隐约传来孩童被唤醒时带着睡意的哭闹声,和母亲温柔的安抚。

这就是父亲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长安,是裴砚之流尽鲜血也要捍卫的人间烟火。沈知白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水腥、泥土腥,还有那一点点顽强钻入鼻端的、属于生活的、温暖的烟火气。

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警惕的金吾卫校尉,声音因疲惫和寒冷而微微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司天台掌历官沈青阳之女,沈知白。”她顿了顿,将怀中那卷沾着血污的《麟德历》真本,连同那支古朴沉重的司历官印信,一同举起,让青铜印章上“沈青阳印”四个篆字在微弱的晨光中清晰可见。

“状告尚食局尚食令张承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直指瘫软在不远处、面无人色的张承恩,“勾结突厥,以节气食方为媒,篡改星象,毒害司历官,意图乱我大唐边境!人证物证俱在!此人——便是元凶!”

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裴砚之冰冷的手,感觉到他微弱却依然存在的脉搏跳动,如同绝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

“而他,”沈知白的目光落在裴砚之苍白染血的脸上,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与决然,“金吾卫中郎将裴砚之,我父亲的学生,沈氏护历人,为护历法正道,为救我性命,身中剧毒,命悬一线!请速传太医!救他!”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落在她满是血污却坚毅无比的脸上,也照亮了她手中那卷承载着惊天秘密与如山血债的《麟德历》。长安城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也随着这池畔泣血的控诉,正式拉开了帷幕。街角面摊飘来的热汤香气,与这肃杀凝重的气氛奇异交织,构成了一幅残酷又真实的人间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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