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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金柳拂簪 露凝旧恨

卯时未至,司天监后园已浸润在春分前夜特有的清寒里。月光如练,倾泻在巨大的铜圭表上,投下一条修长而沉默的影子,仿佛时间本身凝固的刻度。园中那株老梅尚未落尽残香,却被池畔几株率先感知春讯的金丝柳抢了风头——细长柔韧的枝条垂落水面,嫩芽初绽,每一颗都裹着《山家清供》里记载的“松黄”,远望去,宛如无数金线垂入墨玉池中。

沈知白一身素青司膳女官常服,立在池边石案前。她并未去看那奇景,纤长的手指稳如磐石,正将刚研磨调匀的曙红颜料,小心翼翼装入一只兔毫盏。瓷盏胎薄如纸,釉色温润,映着案头一盏琉璃风灯,流转着暖玉般的光泽。

“崔白,”她未抬头,声音清泠如碎玉击冰,“明日春分宴呈上的‘阴阳糕’,需取卯时初刻、沾染第一缕晨曦的露水调和。切记,要用去年寒露节气收储的竹叶隔水蒸制,叶脉里的清苦方能中和糕中饴糖的甜腻,合那‘昼夜均平’的意蕴。”

侍立一旁的画院学徒崔白,一个眉清目秀却略带稚气的少年,连忙躬身应道:“徒儿记下了,师父。寒露竹叶已备妥,寅时三刻便去御花园东角梅林收集晨露,那处背阴,露水最是清冽。”

话音未落,一阵环佩叮当伴着清雅的兰麝幽香由远及近。尚食局六品女史苏棠,身着樱草色宫装,梳着时兴的惊鹄髻,手捧一只描金填漆的食盒,步履轻盈却带着几分刻意端方的姿态款款而入。她面上含笑,目光却如探针般扫过沈知白案上的颜料与崔白略显紧张的脸。

“沈待诏安好。”苏棠盈盈一礼,声音甜润,“贵妃娘娘惦记着明日春分宴您操持辛苦,特赐下御膳房新制的‘玄鸟羹’,命奴婢趁夜送来,给您暖暖身子。”她掀开食盒鎏金搭扣,揭开盒盖,露出内里一只素雅的越窑青瓷盅。盅内汤色澄澈如泉,几片雪白剔透的雪蛤被雕刀镂刻成精巧的飞燕形状,舒展着薄如蝉翼的翅膀,浮于汤面之上。“娘娘特意嘱咐,”苏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羹汤的滋味,定要用您去年秋分亲手采撷、秘法窖藏的那罐‘丹桂凝露蜜’来调和,方显时令之妙。”

沈知白眸光微敛,视线落在那栩栩如生的玄鸟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兔毫盏细腻的釉面。秋分蜜…贵妃娘娘的“特意嘱咐”,是赏识,还是试探?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苏典膳。代我谢过娘娘恩典。” 声音平静无波。

恰在此时,一阵裹挟着料峭春寒的风猛地灌入院落,吹得池畔金柳摇曳,琉璃灯盏内的火苗也忽明忽灭。一道玄色身影挟着夜露与未散的寒气,大步跨过月洞门。羽林卫副统领裴砚之,肩披玄色暗云纹锦缎披风,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冷肃,披风下摆沾着几星细碎的、御河畔早开的柳花。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了苏棠手中的食盒,更准确地说是那食盒锁扣上繁复的鎏金纹饰——一对首尾相衔、展翅欲飞的玄鸟。

“尚食大人,”裴砚之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夜巡后的微哑,却字字清晰,“可识得这食盒锁扣上的玄鸟纹样?”他并未寒暄,指尖虚点那鎏金锁扣,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沈知白沉静的侧脸,“《月令七十二候》有载,春分三候,玄鸟至。此燕形制,燕尾分叉的角度,依《考工记》所述,当为四十五度,象征春分日晷影平分天地。然此盒上之燕…”他话音一顿,毫无征兆地抄起沈知白画案上一副未曾用过的银箸,快如闪电般探入青瓷盅中,精准地挑起一只“玄鸟”雪蛤!

薄如蝉翼的翅尖在琉璃灯光下几近透明,裴砚之将其举至眼前,眸色陡然转深:“这翅尖上,竟以微雕技法,刻着西夏文!”

“西夏文?!”苏棠失声惊呼,花容失色,下意识后退半步。

沈知白心头猛地一沉。西夏!这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瞬间撕裂了春分前夜的宁静,也将深埋在她心底十年的寒冰与烈火同时点燃!十年前,正是这“通敌西夏”的滔天罪名,让世代忠良、执掌司天监近百年、被誉为“观星圣手”的沈氏一族,在永徽九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满门抄斩!祖父沈观星血溅司天监观星台,父亲的头颅悬挂在朱雀门示众三日,母亲与襁褓中的幼弟…尸骨无存!若非忠仆老苍头拼死将她塞进运送泔水的桶车,十岁的她早已是乱葬岗上一缕孤魂。隐姓埋名,拜入尚食局前代尚膳门下,忍受无数白眼与苛责,苦研《膳夫录》、《茶经》,精修画艺,甚至不惜以“秋分桂花蜜”、“春分阴阳糕”这等精巧小物博取贵妃乃至皇帝的注意…她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能接近权力核心、拨开当年迷雾、为沈家昭雪复仇的机会!这刻着西夏文的雪蛤,是挑衅?是警告?还是…当年那场构陷的冰山一角?

她广袖下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与惊涛。不能乱!她告诫自己。十年饮冰,卧薪尝胆,不能功亏一篑!

园中的死寂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打破。礼部尚书李延年身着绯色官袍,领着钦天监监正、少监并数名属官,神色凝重地涌入了这方小小的院落。为首的钦天监少卿李淳风,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厚重的《玉历通政经》,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春分日夜分,阴阳相半,晷影等长!沈待诏,裴将军,诸位!此刻正是校验铜圭晷影、校正历法时辰之关键!一刻也延误不得!”他身后,几名小吏气喘吁吁地抬着一架黄铜铸造的浑天仪,那象征天球赤道的巨大铜环上,还沾着几点未干的、鲜艳如血的朱砂,显然是刚刚校准完毕便匆匆抬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沈知白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刻骨仇恨的漩涡中抽离,恢复那个冷静自持的御前司膳。她没有去看那浑天仪,也没有理会李淳风手中的《玉历通政经》,而是从容地将画案上那幅刚刚起稿的《春分采桑图》翻转过来,露出了背面!

那画纸背面并非空白,而是用特制的明矾水,绘制着一幅繁复而精确的星图!线条流畅,星宿位置标注清晰,正是当下夜空的缩影。

“少卿大人请看,”沈知白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她拿起方才苏棠送来的青瓷盅,用银匙舀起一勺澄澈的玄鸟羹汤汁,毫不犹豫地涂抹在星图之上!“此刻太阴历所指方位,正是…”

随着微酸的汤汁浸润纸张,那原本无色透明的矾水星图,遇酸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线条迅速转变为一种诡异的、带着不祥意味的血红色,几个关键的星宿位置更是红得发暗,仿佛浸透了鲜血!

“…正是《甘石星经》所载,‘辰星犯轩辕’之相!”沈知白的声音陡然转冷,清亮的眸子如寒星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司天监主簿王焕之那张骤然失色的脸上。

“荒唐!”王焕之,一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猛地拍案而起,案上颜料碟都跳了一跳。他脸色涨红,指着那血红的星图,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沈知白!你…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轩辕十四乃主后宫贵人之星,象征尊贵祥和!岂容你这般以酸蚀之法亵渎,妄言凶兆?!此乃大不敬!更何况…”他眼神闪烁,带着明显的慌乱与敌意,“这星图来历不明,焉知不是你伪造,扰乱春分校验?!”

面对王焕之的厉声指责,沈知白非但没有退缩,唇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不再言语,手腕一翻,手中那根细长的银簪如灵蛇般探出,精准地挑开了青瓷盅底部一层几乎透明的糯米纸隔层!

糯米纸下,赫然露出几片薄如指甲、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金属薄片!薄片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上面以极其精细的阳刻手法,镌刻着复杂而古老的星纹图案,透着一股神秘而苍茫的气息。

“王主簿何必动怒?”沈知白的声音如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寒冷,“伪造星图?那您可认得这‘璇玑玉衡’的仿品?”她捏起一片青铜薄片,举到琉璃灯下,那古老的星纹在光线下流转着幽光,“若我没记错,上月西夏使团进贡的礼单里,也有同样制式、同样纹录的‘璇玑玉衡’部件。那可是登记在册的贡品。”

裴砚之仿佛早有准备,适时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册页,正是礼部存档的贡品名录副本。他修长的手指翻到其中一页,精准地点在一处用鲜艳朱砂圈出的空缺上。那空缺旁,还有一行墨迹尚新、显然是不久前才写下的批注,字迹与王焕之平日的笔迹一般无二!

“王主簿三日前批阅的贡品名录,恰好就‘遗失’了这件‘璇玑玉衡’仿品。”裴砚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王焕之瞬间惨白的脸上,“不知主簿大人,作何解释?这青铜薄片,又为何会出现在贵妃娘娘赐给沈司膳的玄鸟羹盅底?”

园中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铜圭表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仿佛又拉长了一分。

王焕之嘴唇哆嗦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我…我…”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最终求救般地望向人群中的礼部尚书李延年。

然而,未等李延年开口,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与皮革气息的肃杀之风骤然席卷了整个后园!金丝柳的嫩芽被吹得簌簌作响,池水也荡起涟漪。

“奉旨查办通敌案!闲杂人等退避!”一声洪亮的断喝如惊雷炸响。

羽林卫副统领赵猛,一身玄甲,按着腰间的鱼肠剑,率领一队甲胄鲜明、刀枪出鞘的羽林卫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园中最后一丝宁静,肃杀之气瞬间弥漫。赵猛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牢牢锁定在沈知白身上!

“沈知白!”赵猛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手中的鱼肠剑寒光凛冽,剑尖直指沈知白,“有人告发画院待诏沈知白,私藏西夏贡品浑天仪部件,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羽林卫奉旨拿人!还不束手就擒!”

锋利的剑尖距离沈知白的咽喉不过咫尺,冰冷的杀气几乎要刺破肌肤。崔白吓得脸色煞白,苏棠掩口低呼,李淳风等人也面露惊疑。王焕之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恐惧与恶毒的庆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指控和近在咫尺的利刃,沈知白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她甚至微微侧过身,避开了那过于迫人的剑锋,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尘埃。

“赵副统领,”她清泠的声音在肃杀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您说的西夏浑天仪部件…”她缓缓展开一直置于案头的那幅《春分宴乐图》长卷。画上,皇家春分宴的盛景栩栩如生,编钟列阵,乐师肃立。

沈知白的指尖,轻轻拂过画卷中那排精雕细琢的青铜编钟。“…可是指的这个?”话音未落,她屈起指节,在画中最大的那口编钟图像上,看似随意地叩击了三下。

“铮!铮!铮!”

三声清脆悠扬、宛如真正钟鸣的金属颤音,竟从那画卷之中清晰地传了出来!紧接着,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画卷上那口最大的编钟图像内部,一块薄薄的青铜“画片”应声向内凹陷、脱落!露出了隐藏在“钟壁”画层之下,几件闪烁着冷硬寒芒、结构极其精巧复杂的精钢构件!

“这是根据前朝《武经总要》所载图谱,耗费三年心血,以百炼精钢复原的‘九星连珠’臂张弩核心机括。”沈知白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的工艺品,“此弩威力惊人,可连发九矢,射程三百步,穿透重甲。乃为陛下秋狝大典所备之献礼。”她目光一转,如冰锥般刺向脸色剧变的钦天监少卿李淳风,“只是,少卿大人…”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精钢构件上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标记上——那是一个以精密錾刻工艺留下的、由七颗星辰环绕北斗的独特徽记!

“…烦请您解释一下,为何这军弩的核心部件上,会赫然刻着司天监秘传的‘七星拱斗’星纹标记?此标记,据我所知,乃司天监内部用于标记重要天文仪器核心部件的专属徽记,从不外传。莫非少卿大人,对军械铸造也深有研究?”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淳风的心上,也砸懵了在场所有人!

2 池影沉星 醋醒前尘

赵猛的鱼肠剑僵在半空,脸上的杀气凝固成惊愕。李淳风捧着《玉历通政经》的手微微颤抖,额角渗出冷汗。王焕之更是面无人色,几乎要瘫软在地。羽林卫士兵们面面相觑,肃杀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就在这时,池畔那几株金丝柳仿佛被无形的春风吹拂,柔韧的枝条轻轻拂过沈知白发髻间那支素雅的青玉簪。她俯身,似乎要去拾取一枚落在池边、沾着晶莹晨露的松黄饼。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她清丽却略带疲惫的侧颜,也映出了悄然靠近池边的裴砚之的身影。他玄色的衣袂扫过池底隐约可见的半幅残卷——那正是前朝名画《捣练图》的一部分!画中捣练女子素雅的裙裾在水中微微荡漾。

“噗…噗…”几点被惊起的梨花瓣,仿佛真的化作了画中捣练的女子,轻盈地从池底残卷上“跃”起,又无声地沉落。其中一片素绢般柔韧的花瓣,恰好飘落在沉于池底的另一件器物上——那是一面边缘已有些模糊的古老青铜鉴(古代盛水照影的青铜盆)。鉴底,隐约可见以极细的金丝镶嵌出的《春江花月夜》的华美纹路!

“沈司膳竟不知,春分日新贡的‘金芽玉片’茶,须以崖州百年沉水香木熏蒸过的桑皮纸包裹,方能锁住其‘春阳初动’之气韵?”裴砚之的声音突兀地在沈知白身侧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打破了池畔的凝滞。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手中的错金刀(一种装饰华丽的短刀)刀光一闪,快如疾风,精准地挑开了池中央不知何时浮起的那只鎏金食盒的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

食盒打开的瞬间,并非想象中的珍馐,而是猛地飞出七十二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莹白温润的玉雕春燕!每一只玉燕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更令人惊异的是,每一只玉燕那小巧的喙中,都牢牢衔着半阕泛黄的纸片,其上墨迹古朴,正是前朝《膳夫录》中记载的时令食谱片段!

这些玉燕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绕着众人头顶盘旋飞舞。那些被它们衔着的食谱字迹,遇风即化,如同被无形的墨汁晕染开,转瞬间化作一场纷纷扬扬、带着清甜香气的杏花雨,飘飘洒洒地落下!

杏花雨点落在池边那面古老的青铜鉴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鉴底原本模糊的《春江花月夜》金丝纹路,在雨点的浸润下,竟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开始缓缓流动、变幻!流水蜿蜒,花树摇曳,明月清辉流淌…构成一幅动态的、美轮美奂的春江夜景图!

沈知白腕间系着的一根五彩丝绦编织的端午长命缕,毫无征兆地突然绽开!一颗仅有黄豆大小、却异常精巧的银铃铛从中滚落,“叮铃”一声脆响,坠入池中!

铃声清脆,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池水猛地一荡,水面上倒映出的司天监院落、铜圭表、众人的身影,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面般,寸寸碎裂!更令人惊骇的是,碎裂的水面倒影并未消失,反而显露出清晰的字迹——那是用极其纤细的笔触,以特殊墨水书写的酿醋秘方!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此方需雨水节气,寅时三刻,无根之晨露调和。”

“这是…”一直沉默佝偻着背、在角落清扫的老妪,忽然提着灯笼凑近池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水面上碎裂又重组的字迹,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是失传的‘九酝春分醋’方子!是当年尚食局沈老尚膳(沈知白的祖父辈)的不传之秘!怎么会…怎么会写在《文苑图》摹本的空白处?!” 她手中的灯笼摇晃,昏黄的光映着池水,也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追忆。

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晨曦微露。池畔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桃树,仿佛被这奇异的景象唤醒,枝头数以千计的花苞在众人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次第绽放!开出的并非寻常桃花,而是如同古画《岁朝图》中所绘的、绚烂夺目的五色桃花!赤如丹砂,粉若朝霞,白胜新雪,黄似金粟,紫若云英!

更令人瞠目的是,每一片舒展的花瓣背面,都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前朝宫廷饮食秘籍《玉食批》的片段!而花蕊中心,则蜷缩着一个个小巧玲珑、用泛黄桑皮纸仔细包裹的小茶包,纸纹间隐隐渗出清冽茶香,正是“春分茶”。

那一直沉默的老妪,此刻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颤巍巍地伸出手,拾起一朵离她最近的、赤红色的五色桃花。她布满皱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开花蕊中心那个桑皮纸小包。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曲乐声,从展开的桑皮纸中流淌出来!那乐声古朴悠扬,带着浓浓的宫廷雅乐韵味,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永徽…永徽六年春分宴的《紫云回》曲乐…”老妪的声音哽咽了,眼中浑浊的泪水滑落,“是司历官崔大人(崔晏的父辈或长辈)…用他亲手削制的柳笛吹奏的《兰亭序》变调…错不了…这韵律…这转承…”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桑皮纸上的纹路,仿佛在抚摸久远的记忆,“还有这纸…这桑皮纸的纹理里…渗着尚食局宫女用金错刀(一种雕刻用的小刀),在《挥扇仕女图》的纨扇上…雕琢‘樱桃饆饠’(一种唐代点心)时留下的‘九转回环’刀痕…只有那丫头…只有那丫头有这般巧手…” 她的话语如同呓语,却将永徽六年那个早已尘封的春分宴,瞬间拉回到众人眼前,带着陈酿般的芬芳与无法言说的哀愁。

3 青玉案冷 玄衣影深**

老妪的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更在沈知白心底那片名为“永徽九年”的血色冰原上,凿开了一道刺骨的裂缝。十年了,她以“沈知白”这个借来的名字活下来,用尚食局的烟火气掩盖骨子里的血腥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贵妃的青睐是接近仇人的阶梯,亦是悬顶之剑。那刻着西夏文的雪蛤,王焕之的贪婪,李淳风部件上的司天监星纹…这一切混乱背后,是否也晃动着那个高坐明堂的身影?他是否一直知道她的存在?这春分宴,究竟是契机,还是为她精心准备的又一个葬身之地?

她广袖下的指尖冰凉,唯有腰间那枚失而复得的双鱼佩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裴砚之在混乱中悄然塞还给她的。这枚玉佩,是沈家女儿及笄之礼的信物,当年她于绝望中典当,只为换取一个入宫的机会。裴砚之…他究竟知道多少?这无声的守护,又源于何处?

“沈司膳好雅兴。”裴砚之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破了沈知白翻涌的心绪。他玄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再次靠近,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住了赵猛那依旧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也挡住了初春清晨料峭的寒风。“池影星图虽妙,却不及案上热羹暖身。”他目光扫过那碗早已凉透、汤面凝了一层薄脂的玄鸟羹,意有所指。

沈知白瞬间回神。是了,戏还要演下去。她敛去眸中所有情绪,恢复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端起青瓷盅:“将军提醒的是。” 指尖触及冰凉的瓷壁,寒意直透心底。

就在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裴…裴将军,沈司膳…” 是崔白。他捧着一个精致的竹编小笸箩,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刚从枝头采下、犹带晨露的松黄饼,金灿灿的松花粉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师父…您要的松黄饼…露水是寅时三刻在梅林背阴处采的,最是干净清甜。”

少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与敬畏,方才的剑拔弩张显然吓坏了他。沈知白心中一软,这是她唯一收的弟子,心思纯净,只爱丹青,不该卷入这污浊旋涡。“辛苦你了,崔白。”她声音放柔了些,“放下吧。”

崔白依言将笸箩放在画案一角,目光却被案上那幅因涂抹玄鸟羹而显出诡异血色的《春分采桑图》背面星图吸引,低声惊呼:“师父…这星图…在动?”

沈知白心头一凛,凝目看去。果然!那血红色的“辰星犯轩辕”星相纹路,在凝固的羹汤之下,似乎正随着某种极其微弱的韵律缓缓扭曲、变幻,如同活物!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崖州沉水香气,竟从那血纹中逸散出来!

“是…是‘牵机引’!” 角落里的老妪突然失声,手中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只余一缕青烟。“混在玄鸟羹里…遇矾血显…遇热则动…遇沉水香则引…是宫里…是宫里处置…” 她的话戛然而止,布满老年斑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佝偻的身体抖如筛糠,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她曾是尚食局的老人,显然认出了这宫廷秘传的慢性剧毒!

“牵机引”三字如同惊雷,炸得园中众人头皮发麻!赵猛脸色骤变,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李淳风、王焕之等人更是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这毒下在贵妃赐给沈知白的羹汤里,目标不言而喻!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针对沈知白的杀局?

沈知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贵妃赐羹…苏棠送达…沉水香…她猛地看向裴砚之!是他!昨夜他归还玉佩时,指尖曾不经意拂过她的腕脉,留下一缕极淡的沉水香气!他是在提醒?还是在…催化?!

电光火石间,裴砚之动了!他身形如鬼魅,快得只留下一道玄色残影!错金刀并未出鞘,刀柄末端那颗鸽血红宝石却精准无比地重重敲击在沈知白手中的青瓷盅上!

“当啷!”

一声脆响,青瓷盅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坠入池中!冰凉的汤汁四溅,那几只刻着西夏文的“玄鸟”雪蛤瞬间沉入水底,与那半幅《捣练图》残卷混在一处。

“羹汤已凉,腥气上浮,恐伤脾胃,不宜再饮。”裴砚之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收回刀柄,目光冷冽如刀锋,扫过脸色惨白的苏棠,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终落在赵猛身上,“赵副统领,贵妃赐羹竟被混入宫廷禁药‘牵机引’,此乃谋害御前女官、亵渎天恩之重罪!羽林卫职责所在,是否该即刻封锁尚食局,彻查经手此羹的每一人?” 他将矛头瞬间从沈知白身上引开,直指尚食局内部,甚至暗示可能牵涉更广!

赵猛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冲击得有些发懵,但“牵机引”和“亵渎天恩”的字眼让他瞬间警醒。羽林卫的首要职责是护卫宫禁和皇帝安全,此案性质已变!“裴副统领所言极是!”赵猛厉声喝道,鱼肠剑指向苏棠,“来人!将尚食局女史苏棠拿下!封锁尚食局庖厨及库房,相关人等一律羁押待审!速速禀报陛下与贵妃娘娘!”

两名如狼似虎的羽林卫立刻扑向苏棠。

“不!不是我!我没有!”苏棠花容失色,惊恐地尖叫挣扎,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珠钗掉落在地。她慌乱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死死盯住脸色同样苍白的崔晏,带着哭腔嘶喊,“崔晏!救我!你告诉他们!你知道的!那蜜…那蜜是你…”

“住口!”崔晏猛地一声断喝,打断了苏棠的话。他脸色铁青,身体因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看向苏棠的眼神充满了痛苦、挣扎,还有一丝…决绝的狠厉。“苏棠!事到如今,你还想攀咬他人?贵妃赐羹经你之手,食盒锁扣暗藏璇玑玉衡薄片,羹中混入牵机引…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彻底将苏棠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也斩断了她最后求救的可能。

苏棠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晏,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刻骨的怨毒。她不再挣扎,任由羽林卫粗暴地将她双臂反剪。只是经过崔晏身边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低语:“崔晏…你好狠…你欠我的…永徽六年…春分宴…食盒…你欠我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声音怨毒入骨,令闻者心寒。

崔晏身体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避开了苏棠那淬毒般的目光。永徽六年春分宴…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疮疤,也是所有孽缘的起点。

沈知白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苏棠是棋子,是弃子,但她绝不无辜。那刻意强调的“秋分蜜”,那食盒锁扣的玄鸟纹…她都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只是没想到,崔晏为了自保(或者掩盖更深的秘密),竟能如此狠绝地亲手将苏棠送入死地。这深宫之中,情谊果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目光转向池中。那青瓷盅已沉入水底,混着牵机引的汤汁正在池水中缓缓扩散。池底那半幅《捣练图》残卷,在涟漪中微微晃动,画中捣练女子恬静的面容仿佛也被这污浊侵染,透出一丝哀伤。池面倒映着开始泛白的天空,以及岸边那株开得绚烂诡异的五色桃树。

裴砚之走到她身侧,玄色的披风下摆拂过她素色的裙裾。他没有看被押走的苏棠,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崔晏,深邃的目光落在池水中那片被染上淡淡血色的涟漪上。“醋能解百味,亦能醒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清晰地传入沈知白耳中,“这春分醋,酸得够劲了。沈家姑娘,前路凶险,莫让浊气污了心神,更莫让恨意…蒙蔽了双眼。” 他终于,点破了她的身份!不是“沈司膳”,而是“沈家姑娘”!

沈知白豁然抬眸,撞进裴砚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那里没有惊讶,没有试探,只有一片了然与沉静的守护,如同亘古不变的夜空,包容着她所有的秘密与伤痛。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从何时开始?是十年前那个雪夜,他是否也在刑场之外?还是三年前太液池畔,他捞出奄奄一息的她时,便已认出了这枚双鱼佩?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颔首。指尖拂过腰间冰凉的双鱼佩,那玉石的寒意下,似乎真的传来一丝属于他的、带着铁锈与沉水香气息的暖意。这深宫寒夜,步步杀机,幸而,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4 玉燕衔恨 残局惊心

苏棠被押走时那怨毒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崔晏的心头,让他几乎窒息。永徽六年春分宴…那个改变了他和苏棠,甚至可能也改变了沈知白命运的夜晚…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夜御花园中浓郁的玫瑰酥甜香,听到觥筹交错的喧哗,看到灯火阑珊处,苏棠那双因失落而黯淡的眼眸。

“崔司历,”赵猛冷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痛苦回忆,“苏棠方才所言‘永徽六年春分宴食盒’,是何意?此事是否与今日之案有关?还请如实禀明!”羽林卫副统领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简单的私人恩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崔晏身上,包括沈知白和裴砚之。沈知白心中一动,永徽六年…正是沈家出事的前三年!那个春分宴上,发生了什么?

崔晏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避无可避,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几乎崩溃。“…是…是我…”他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尽的悔恨,“永徽六年春分宴…尚食局呈献点心…我…我当时是司历局一名小小的录事…负责…负责核对宴席时辰与星象吉位…苏棠…她当时是尚食局新晋的典膳女史…她…她倾尽心血,研制了一道‘九转玲珑玫瑰酥’…想在御前露脸…”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宴席过半,陛下对贵妃娘娘提起沈老尚膳(沈观星)新调制的‘春分醒酒醋’滋味绝妙…贵妃便命尚食局即刻呈上…当时场面有些混乱…我…我手捧装有沈家醋方批注和贵妃点名要的醒酒醋的食盒…苏棠则捧着她那碟玫瑰酥…我们在回廊转角…撞了一下…”

崔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两个食盒…都掉在了地上…点心…醋方…都混在了一起…我…我慌了神…只想着贵妃娘娘等着要醋…胡乱将打翻的东西塞回食盒…根本…根本没细看…就将手边那个食盒…递给了等候的內侍…”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看向沈知白,又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人,“…后来才知道…我…我递上去的…根本不是醋!而是苏棠那碟摔得不成形的玫瑰酥!而沈老尚膳那份至关重要的‘春分醒酒醋’秘方批注…被…被我连同打翻的醋液…一起塞进了苏棠的食盒!”

园中一片哗然!竟是如此阴差阳错!

“贵妃娘娘在御前失了面子,勃然大怒…苏棠的玫瑰酥被斥为‘粗鄙不堪’…她…她被罚在尚食局廊下跪了一整夜…”崔晏的声音带着哭腔,“而沈老尚膳…虽未受责罚…但他那份凝聚心血的醋方批注…却…却因此遗失…后来…后来沈家…”他不敢再说下去,恐惧地看了一眼沈知白。

沈知白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如此!祖父那份“春分醒酒醋”秘方批注,并非普通的食谱!那是沈家代代相传、用特殊药醋书写、记录着某些极其重要星象观测和推演结果的密档!祖父永徽九年冬月观测到“轩辕十四晦暗”,触怒龙颜,那份遗失的批注,极可能就是关键!而它,竟因崔晏的一次失误,落入了苏棠手中?那么苏棠今日所为…是否也与这份批注有关?

“所以,”裴砚之的声音冷得像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苏棠因此事对你由爱生恨,积怨多年。而你,崔司历,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也为了封住苏棠的口,多年来对她多有纵容,甚至默许或协助她在尚食局内的一些举动?比如,”他目光如刀,扫向地上被苏棠撕扯过的、绣着《五牛图》桑纹的罗帕,“…比如,替换掉本该给沈司膳的、以崖州沉水香熏蒸的桑皮纸?”

崔晏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算是默认了。

就在这时,那一直静立在桃树下、戴着诡异傩面(古代驱邪仪式用的面具)的傀儡人偶,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它僵硬地抬起双臂,从傩面那黑洞洞的眼眶深处,竟取出了七十二枚晶莹剔透的玉质围棋子!

“啪嗒!啪嗒!啪嗒!”

傀儡人偶以一种僵硬而古怪的韵律,将一枚枚玉棋子重重地拍在池畔的青石板上!每落一子,石板上便腾起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香气:

第一子落下,茯苓糕的清甜甘香弥漫开来,同时竟奇异地混合了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中仙人们衣袂飘飞时那股飘逸的墨韵气息!

第二子落下,玫瑰酥的浓郁芬芳瞬间充斥鼻腔,却又被顾恺之《洛神赋图》中洛神衣带那“春蚕吐丝”般游丝描的细腻婉约所包裹!

第三子、第四子…棋落香起!酱牛肉的醇厚、蟹黄包的鲜美、梅花汤饼的冷冽…每一种食物的香气都伴随着一幅传世名画的独特气韵!如同将一场流动的春宴和一部辉煌的绘画史,浓缩在这小小的棋盘之上!

“《春宴图》残局!”李淳风失声叫道,眼中充满了狂热与敬畏,“这是前朝画圣张萱失传的《春宴图》所暗藏的星奕棋局!传说此局暗合周天星斗运行之妙,每落一子,便引动一重天地气机,显化一重人间至味!这傀儡…这傀儡是守局人?!”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然而,这奇异的景象并未持续多久。当第七十一枚棋子落下,腾起的是“樱桃饆饠”的酸甜果香与《挥扇仕女图》纨扇摇动带来的香风时,那傀儡人偶的动作突然变得狂乱起来!它高高举起最后一枚棋子,却并非落向棋盘,而是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戾气,狠狠砸向青石板中心!

“不可!”老妪凄厉尖叫,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砰!”

玉棋子应声而碎!碎裂的玉石粉末四溅!

同时碎裂的,还有老妪手中那盏映照池面星图的灯笼!灯笼坠地,烛火熄灭的刹那,灯笼纸上那些用春分日蛋清绘制的、原本随着池水波动而缓缓流转的二十四宿星图,仿佛失去了支撑,猛地倾斜、扭曲,眼看就要彻底崩散!

“角宿!”司历官崔晏(与学徒崔白同名,但身份不同)惊骇欲绝!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那即将消散的星图,手中那支用来吹奏《兰亭序》的柳笛下意识地伸出,试图去承接那代表东方青龙之首、象征春分生机的角宿星辰光影!

柳笛的孔洞在接触到那虚幻星光的瞬间,竟真的发出了声音!但那并非悠扬的笛音,而是永徽六年春分宴上那曲《紫云回》最哀婉凄凉的变调片段!破碎的音符如同呜咽,在寂静的晨光中回荡,带着穿透岁月的悲怆。

崔晏(司历官)在笛音响起的同时,身体猛地一僵!他并非因接住了角宿而欣喜,而是如遭重击般,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袖子!在他袖口的暗纹处,一缕极其淡雅、却异常熟悉的玫瑰酥香气,正混合着《洛神赋图》那飘逸的“游丝描”墨韵,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这香气…这墨韵…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那株绚烂的五色桃树。树下泥土湿润,几片凋落的花瓣下,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永徽六年春分宴后,苏棠被罚跪的那个寒冷雨夜…他曾偷偷将一碟自己剩下的、品相尚好的玫瑰酥,埋在尚食局后园她最喜欢的桃树下…他以为她不知道…难道…难道这株桃树…就是当年那棵?!而这香气…这随棋子而起的香气…竟引动了埋藏地下近十年的旧物气息?!

崔晏(司历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在桃树虬结的根部,一片被翻动过的新土旁,苏棠方才被押走时,一只脚无意中踢掉了一只绣鞋!而那只小巧的樱草色绣鞋旁,赫然散落着几块早已干硬发黑、却依旧能辨认出玲珑造型的…玫瑰酥残渣!

“棠…棠儿…”崔晏(司历官)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吟,手中的柳笛“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终于明白苏棠那句“你欠我的”是何等沉重的血泪控诉!十年的忽视,十年的委屈,她一直守着这个卑微的秘密,守着那碟早已腐烂的点心,如同守着他们之间早已死去的过往!而他却…他却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沈知白将崔晏(司历官)的痛苦尽收眼底,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这深宫之中,痴男怨女,爱恨纠葛,不过是权力碾磨下的尘埃。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因最后一枚棋子碎裂而骤然停止变化的《春宴图》残局。青石板上,七十一枚玉棋子构成的图案,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清晰地显露出一角——那并非完整的星图,而是一幅微缩的、以星纹标注的…司天监库房密道图!一条隐秘的路径,直指标注着“璇玑”二字的密室!

王焕之!他私藏的、甚至可能准备转移给西夏人的真正“璇玑玉衡”核心部件,一定在那里!这傀儡棋局,这《春宴图》残谱,是警告?是提示?还是当年祖父沈观星留下的后手?

沈知白的心跳骤然加速!复仇的钥匙,似乎就在眼前!

“裴将军!”沈知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指向青石板上的密道图,“‘璇玑’密室!王焕之私通西夏、构陷忠良的铁证,必在其中!迟则生变!”

裴砚之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未等赵猛反应,玄色披风一振,声如寒铁:“羽林卫赵猛听令!即刻封锁司天监库房及所有通道!本将亲自带人搜查‘璇玑’密室!李少卿、崔司历,随行见证!其余人等,原地待命,擅动者,以同谋论处!” 命令下达,雷厉风行,瞬间掌控了局面。

赵猛虽对裴砚之的越权略有不满,但“通敌”、“构陷忠良”的罪名太大,他不敢怠慢,立刻指挥士兵行动。

裴砚之转身,深深地看了沈知白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信任、嘱托、担忧,还有一丝让她“见机行事”的深意。“沈司膳,”他声音沉稳,“此处尚有诸多疑点,烦请你与…这位嬷嬷,暂时看管现场,尤其是这棋盘、池水及桃树之物证。待我归来,再行理清。” 他将“看管现场”的重任交给她,实则是给她机会,去探寻那池底《捣练图》残卷、青铜鉴,以及五色桃花蕊中的秘密!

沈知白会意,郑重点头:“将军放心。”

玄衣如墨的身影,带着一队羽林卫和李淳风、崔晏(司历官),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消失在通往库房的回廊深处。园中只剩下沈知白、老妪、失魂落魄的崔白,以及几名看守的羽林卫士兵。

喧嚣散去,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金丝柳的嫩芽在朝阳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晕,五色桃花开得更加绚烂,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池水恢复了平静,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水底那半幅承载着无尽哀思的《捣练图》残卷。

沈知白走到池边,俯视着清澈的池水。裴砚之…他此去“璇玑”密室,是揭开真相,还是踏入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她弯腰,指尖轻轻探入微凉的池水,触碰向那幅残卷。指尖传来的,不仅是丝绢的柔韧,还有一丝…历经水浸却依旧残留的、属于宫廷画院特制颜料的独特气息。

真相,如同这池水下的星图,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粼粼波光,模糊不清。而身侧那株开得妖异的五色桃树,每一片花瓣背后的《玉食批》文字,每一包春分茶里蕴藏的永徽旧曲,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盘以春分为名的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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