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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断云渡的渡口总是停着船。

不是乌篷船那种能藏人的大家伙,是些用整段梧桐木挖空的独木舟,像被劈开的冬瓜,横七竖八地泊在浅滩上。船板上的青苔吸足了水汽,踩上去“咯吱”响,像老人咳嗽的声音。柳素华抱着东晖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树影在她脚边晃,像谁在地上画着看不懂的符。

她们已经在这槐树下等了两个时辰。

按照吕雉的人“莲心”临走前的嘱咐,她们应该在辰时三刻见到接应的人——一个穿蓝布短打的撑船老汉,船头插着半片荷叶。可现在日头都爬到头顶了,别说荷叶,连只水鸟都没见到。

“嫂子,要不咱先躲躲?”李二柱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圈,圈里写着个“吴”字,又被他用脚碾平了,“这渡口人来人往的,万一吕泽的人找来……”

柳素华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小玉玺。那玉印被她用布条裹了三层,藏在东晖的襁褓里,孩子的体温透过布层传过来,暖得像吴广生前揣在怀里的麦饼。她想起莲心临走前说的话:“断云渡的接应是‘老荷叶’,此人是我主母(吕雉)的心腹,只认一样东西——半块刻着‘吕’字的青铜镜。”

那半块铜镜此刻正被她攥在手心,镜缘的缺口硌得掌心生疼。这是莲心留下的信物,说“见镜如见主母”。

“来了!”钟离眜突然低喝一声,他靠在槐树的另一侧,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绷带下的伤口想必又在疼,脸色白得像宣纸,“东边那艘船,船头有东西!”

柳素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艘独木舟正慢悠悠地往岸边划,船头果然插着半片荷叶,只是那荷叶蔫得厉害,边缘卷成了筒,像只被踩扁的蝉。撑船的老汉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划船的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数着什么。

船靠岸时,老汉抬起头,草帽下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眼下方有颗黑痣,像滴没擦净的墨。“是去下相县走亲戚的?”他的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柴火,目光在柳素华怀里的东晖身上停了停,又扫过钟离眜腰间的剑。

柳素华掏出那半块铜镜,递过去。

老汉接过铜镜,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镜缘的缺口,突然笑了,露出两颗黄牙:“主母说,带孩子的妇人最是心细。上船吧,顺流而下,半个时辰就到下相县。”

李二柱刚要扶秦伯(他还在昏睡)上船,柳素华突然按住他的手。她注意到老汉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处的老茧异常厚实——那不是撑船磨出来的,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痕迹。

“老人家,”柳素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主母说过,‘荷叶要带露,撑船要带疤’。您这荷叶是干的,手上的疤……也不是她描述的位置。”

老汉脸上的笑瞬间僵住,草帽下的眼睛陡然变得锐利,像淬了毒的鱼叉。“小妇人倒挺细心。”他缓缓站起身,右手悄然摸向船尾——那里藏着把短刀,刀鞘是黑的,和船板一个颜色。

“动手!”钟离眜的剑比话音更快,“噌”地出鞘,剑光在日头下闪了一下,直逼老汉面门!

老汉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短刀同时出鞘,“当”地一声与钟离眜的剑撞在一起,火星溅在潮湿的船板上,瞬间灭了。“吕大人果然没猜错,你们会识破这圈套!”他狞笑着,短刀招招狠辣,专刺钟离眜受伤的左臂。

李二柱也反应过来,抄起岸边的扁担就往船上跳,却被老汉一脚踹在胸口,“哎哟”一声摔回岸上,嘴角立刻淌出血来。

柳素华抱着东晖往后退,眼睛死死盯着那艘独木舟。船尾的水里突然冒出几个黑影,都是穿黑衣的汉子,手里拿着弩箭,箭头对准了他们——这根本不是什么接应,是吕泽设的埋伏!莲心给的消息是假的!

“素华嫂子!快往芦苇荡跑!”李二柱挣扎着喊道,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黑影砸去。

钟离眜却被老汉缠住,根本脱不开身。他的左臂显然用不上力,剑法渐渐乱了,被老汉抓住破绽,短刀划开他的衣袖,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半边衣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边传来,烟尘滚滚,像是有大队人马赶来。黑衣汉子们顿时慌了,为首的老汉骂了句“晦气”,突然吹了声口哨,船尾的黑影立刻缩回水里,他自己也纵身跳入河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艘空船在岸边晃悠,船头的蔫荷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马蹄声越来越近,柳素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的是友是敌?

等看清来人,她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是陈胜!

他骑着匹黑马,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都是楚军的装束,手里的长矛闪着寒光。陈胜看到他们,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脸上的疤在日头下红得吓人:“钟离校尉!你们没事吧?项将军怕你们出事,特意让我带人赶来接应!”

钟离眜捂着流血的胳膊,脸色又惊又疑:“陈将军?你怎么会来?我们没收到消息……”

“事出紧急,来不及送信!”陈胜看向柳素华,目光在她怀里的东晖身上顿了顿,又扫过地上的血迹,“吕泽的人追来了?”

柳素华还没来得及回答,李二柱突然喊道:“陈将军,快救救秦伯!他快不行了!”

秦伯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躺在地上,呼吸微弱,脸色灰败,嘴角不断有黑血涌出——竟是中了毒!柳素华这才想起,刚才黑衣汉子们的弩箭虽然没射中,却在空气中留下股淡淡的杏仁味,想必箭上淬了毒,秦伯是吸入了毒气!

“快!我带了解毒的药!”陈胜赶紧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蹲下身就要给秦伯灌药。

“等等!”柳素华突然喊住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陈将军,你怎么知道秦伯中的是杏仁味的毒?莲心说这种毒是吕泽的独门秘药,除了他的心腹,没人知道解法。”

陈胜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像是被人戳破了什么。“我……我是猜的。”他勉强笑了笑,试图把瓷瓶往秦伯嘴边送,“先救人要紧……”

“他不是陈胜!”钟离眜突然大喊一声,不顾伤口的剧痛,挥剑就朝陈胜砍去,“真正的陈将军左手有六根手指,他没有!”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假陈胜显然没料到钟离眜会突然动手,仓促间只能后退,腰间的玉佩掉在地上,“哐当”一声——那玉佩是白玉的,上面刻着个“吕”字,和王老实身上的一模一样!

“狗贼!竟敢冒充陈将军!”钟离眜怒不可遏,剑招越发凌厉。假陈胜的功夫显然不如刚才的老汉,很快就被逼得连连后退,朝岸边的芦苇荡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芦苇荡里顿时冲出几十个黑衣汉子,个个手持利刃,把柳素华他们团团围住。假陈胜喘着气,狞笑道:“柳夫人,识相的就把玉玺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柳素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不仅中了吕泽的埋伏,连陈胜都被冒充了,可见吕泽的势力有多庞大,连楚军内部的情况都了如指掌。秦伯还在地上挣扎,呼吸越来越弱;李二柱受了伤,根本站不起来;钟离眜虽然勇猛,却寡不敌众,胳膊上的血越流越多,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抱紧东晖,手却摸到了怀里的另一件东西——是吴广留下的那根枣木锄柄,她一直带在身边,说是“能辟邪”。锄柄的末端有个不起眼的凹槽,是当年吴广用凿子凿的,说是“能藏住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突然从河对岸传来,调子很怪,像是小孩子在吹,不成章法,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

黑衣汉子们顿时骚动起来,纷纷看向河对岸。假陈胜的脸色也变了:“什么人?!”

河对岸的芦苇荡里慢慢驶出一艘乌篷船,船头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手里拿着支陶笛,正吹得入神。少年看到岸边的情景,突然停了笛声,大喊道:“爹说,看到戴银镯子的阿姨,就把这个给她!”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用力朝柳素华扔过来。

布包落在柳素华脚边,她赶紧捡起来打开,里面竟是半块虎符——是之前哑巴老汉交给吴广的那半块!虎符下面还压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老茶根”。

老茶根?他没死?!

柳素华的心脏猛地一跳,突然明白了笛声的意思——是老茶根派来的人!

“杀了那小子!”假陈胜显然意识到不对,厉声下令。

几个黑衣汉子立刻朝河边冲去,却突然惨叫着倒在地上——他们的腿上都插着箭,箭尾的羽毛是白色的,和之前莲心的人用的箭一模一样!

河对岸的芦苇荡里突然冒出十几个弓箭手,个个身穿楚军服饰,箭头对准了黑衣汉子们。乌篷船上的少年又吹起了笛,这次的调子变得急促,像是在发号施令。

“是自己人!”钟离眜又惊又喜,“是项将军的亲卫!他们的箭尾都用白羽毛!”

黑衣汉子们顿时慌了神,被前后夹击,阵脚大乱。假陈胜见势不妙,虚晃一招逼退钟离眜,转身就想往芦苇荡跑,却被一支白羽毛箭射中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很快就被楚军亲卫制服了。

剩下的黑衣汉子见状,哪里还敢恋战,纷纷四散逃窜,却被弓箭手射倒一片,没跑掉几个。

乌篷船很快靠了岸,那个吹笛的少年跳下来,跑到柳素华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阿姨,我是茶根爷爷的孙子,他让我来接你们。”

柳素华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左眼也是瞎的,蒙着块黑布,和老茶根一模一样。

“老茶根他……”

“爷爷在船上。”少年指着乌篷船,“他说要亲自跟你说句话。”

柳素华跟着少年走上船,乌篷船的船舱里坐着个老汉,正是老茶根!他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脸色蜡黄,呼吸也有些急促,但精神还好。看到柳素华,他笑了笑:“柳夫人,别来无恙。”

“老茶根大爷,您没死?”柳素华又惊又喜。

“阎王爷不收我这老骨头。”老茶根咳嗽了几声,“那天驿站爆炸,我跳河躲了起来,顺流漂到了下游,被孙子救了。”他指了指船舱角落里的一个木箱,“这里面是项将军要的东西,还有……吴广托我交给你的信。”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吴广?他还活着?!”

老茶根的眼神暗了暗,点了点头:“他炸驿站时没被炸到,只是被气浪掀到了河里,被下游的渔民救了。但他伤得很重,现在还在养伤,暂时不能来见你。”他把那封信递给柳素华,“这是他亲笔写的,你自己看吧。”

信上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受伤后勉强写的:“素华吾妻,见字如面。吾尚安好,勿念。玉玺乃楚人之望,需交与项将军妥善保管。吕泽势大,下相县不可久留,速随老茶根往东南去,吾伤愈后自会寻你。切记,勿信吕雉之人,其心难测。夫吴广绝笔。”

柳素华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吴广还活着!这个消息比什么都让她高兴。

“项将军让我带句话。”老茶根继续说道,“他知道你受了委屈,让你放心,他已经查清了,楚军里有吕泽的内应,就是之前那个反水的周勃,已经被他处置了。”

“那莲心……”

“莲心确实是吕雉的人。”老茶根叹了口气,“吕雉让她给假消息,一是想借吕泽之手除掉你们,二是想看看项将军的反应,摸清楚军的实力。这女人的心计,比吕泽深多了。”

柳素华这才明白,她们不过是吕雉和吕泽争斗的棋子,随时可能被牺牲。

“我们现在就走吗?”钟离眜问道,他的伤口已经被楚军亲卫包扎好了,脸色好了许多。

“不急。”老茶根摇了摇头,“老茶根还有件事要做。”他看向柳素华,“吴广托我问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们成亲那天,在渡口说的话吗?”

柳素华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记得。我说要跟他一辈子,不管富贵贫贱,生老病死。他说要给我盖间大瓦房,房前种满向日葵。”

“他还说了一句。”老茶根的眼神变得悠远,“他说,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就让你带着孩子往东南走,那里有他早就备好的落脚地,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最适合种向日葵。”

柳素华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原来吴广早就为她们安排好了后路,这个男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把一切都想到了。

“我们走吧。”柳素华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坚定,“去东南,去找那片向阳的坡地。”

乌篷船缓缓驶离断云渡,柳素华站在船头,回头望去,只见渡口的老槐树下,楚军亲卫正在清理战场,秦伯被抬上了另一艘船,李二柱跟在后面,东晖和莲儿依偎在她身边,两个孩子的脸上都带着懵懂的好奇。

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河水的潮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向日葵花香。柳素华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吕泽和吕雉的争斗还在继续,乱世的苦难也远未结束,但只要她们还活着,只要吴广还活着,只要那片向阳的坡地还在等着她们,就有希望。

“嫂子,你看!”李二柱突然指着前方,“天上有只鸟!”

柳素华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雄鹰正盘旋在天空中,翅膀张开,像一片乌云,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她知道,那是自由的方向,是希望的方向,是她们约定重逢的方向。

断云渡的老槐树还在岸边矗立,树影在水面晃,像个未完的约定。而她们的船,已经带着新的约定,驶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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