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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冰冷的晨雾如同湿冷的纱幔,笼罩着刚刚苏醒的集镇。昨夜的喧嚣与混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暂的惊涛骇浪后,沉淀为满街巷尾更隐秘、更汹涌的暗流。

“听说了吗?东头老李家的猪昨晚叫了一宿,今早一看,圈墙塌了一大片!那痕迹,啧啧,像被什么大石头砸过!”

“何止!王屠夫家后院那口水缸,早上裂成了八瓣!水淌了一地!他说昨晚迷迷糊糊听见‘轰隆’一声,还以为打雷呢!”

“最邪乎的是镇外!官道拐弯那儿!一辆好好的青帷马车,碎得跟被雷劈过似的!木头渣子崩得到处都是!听说林府那位千金小姐都受伤了!”

“对对对!衙役都去了!地上还有一大滩血呢!黑乎乎的,看着就瘆人!听说……还抓到一个活口!是个断了腿的匪徒!”

“匪徒?哼!我看不像!那地上的脚印你们看见没?衙役用石灰圈起来的!好家伙,一个比一个深!陷进硬土路里快半尺了!什么人有那么重的脚?石头做的吗?”

“嘘——小声点!我表弟在衙门当差,天没亮就被叫去了,回来脸都是白的!他说那个被抓的匪徒,半死不活的,嘴里一直念叨‘石头……石头妖人……’‘手臂……会发光……’‘一挥手……山崩了……’吓疯了似的!”

“石头妖人?!我的老天爷!难道真是……山里的精怪跑出来了?”

“我看八九不离十!不然怎么解释那马车碎成那样?那脚印?还有那滩血?听说……是个穿着破道袍的影子!可快!可凶了!”

“破道袍?哎哟,我想起来了!昨天集市上,不就有个穿得比乞丐还破的年轻道士吗?在张屠户摊前差点被赶走,后来是林小姐心善,替他解了围,还给了钱!”

“对对对!我也看见了!抱着个破碗,眼神直勾勾的,不像个正常人!后来还踩碎了老孙头家的碗碟摊子!力气大得邪门!”

“天啊!难道……帮林小姐解围是假,盯上林府才是真?夜里就现了原形?!”

“石头妖道!肯定是石头妖道!吸人精血的!林小姐心善,怕是被他迷了心窍,才替他说话解围!结果晚上就遭了毒手!”

“衙门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贴海捕文书了!画影图形!重金悬赏!缉拿那个穿破道袍的‘石头妖道’!罪名是……呃,妖言惑众、毁坏财物、当街行凶、意图劫持官眷!”

流言如同瘟疫,在湿冷的晨雾中飞速滋生、变异、传播。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扭曲,沾染上诡谲恐怖的色彩。“石头妖道”四个字,如同冰冷的符咒,牢牢刻在了每一个早起镇民的心头,带来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和猎奇的战栗。集市上,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脚步匆匆,仿佛那个力大无穷、手臂发光、能碎车裂地的“妖道”随时可能从哪个阴暗角落扑出来。

林府,内院绣楼。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林小姐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湘妃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比昨日更添了几分憔悴。左肩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好,裹着厚厚的白布,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她的贴身丫鬟春桃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额角沾上的泥灰和干涸的血迹。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春桃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呜呜……” 她一边擦拭,一边忍不住后怕地抽泣。

林小姐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没有回应丫鬟的哭泣,脑海中反复闪回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粗暴扯开的车帘,明晃晃的尖刀,匪徒狰狞的脸,冰冷的绝望……然后,是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那个如同凶神般撞入视野的破烂身影!那笨拙却狂暴到令人窒息的一臂横扫!车厢碎裂的巨响,身体被抛飞的剧痛,以及最后……月光下,那张沾满鲜血、写满痛苦与决绝、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年轻脸庞……

那不是妖道。那双眼睛深处,有恐惧,有茫然,但绝没有邪祟的恶意。那是……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难以想象力量、甚至不惜自伤也要救她的人!他手臂上流淌的土黄色微光,与其说是妖异,不如说是一种……沉重而悲怆的力量。

“春桃,”林小姐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打断了丫鬟的抽泣,“外面……现在都在说什么?”

春桃的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慌和犹豫,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小姐您安心养伤,别听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说。”林小姐睁开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春桃被看得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就……就是些无知小民瞎传……说……说昨晚是……是石头妖道作祟……说那道士……是山里的精怪变的……盯上了小姐您……夜里就……就现了原形……”

林小姐的眉头紧紧蹙起,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流言比她想象的更恶毒,更荒谬!将救命恩人污蔑为妖邪,将她的遇险归咎于所谓的“迷了心窍”!

“衙门呢?衙役怎么说?”她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衙役……衙役把那个受伤的匪徒带回去了……听说……听说那匪徒吓疯了,一直喊‘石头妖人’、‘手臂发光’……衙役们就……就信了……早上……早上已经贴出海捕文书了……”春桃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恐惧,“画……画了影图形……悬赏……缉拿那个……那个穿破道袍的……‘石头妖道’……”

“荒谬!”林小姐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肩伤,痛得她眉头紧锁,冷汗瞬间渗出额头,但她强忍着,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咳咳……那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我昨夜就……”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痛楚。

“小姐!您别动气!伤口会裂开的!”春桃吓得连忙按住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青色锦缎长袍、面容儒雅却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林小姐的父亲,林镇岳。他身后跟着管家和昨夜侥幸只受了些惊吓的小厮。

林镇岳的脸色同样凝重,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他挥手示意春桃退下,走到榻边,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和肩上的伤,眼中满是心疼。

“父亲……”林小姐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林镇岳按住她,声音低沉,“伤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皮肉伤,无碍……父亲,外面……”林小姐急切地想解释。

林镇岳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锐利而深沉:“昨夜之事,为父已知晓大概。那个救你的道士……为父也派人查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焦急的脸,缓缓道:“他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昨日在集市便惹是生非,毁人财物,若非你心善解围,早已被衙役拘走。昨夜更是……力大无穷,手段……诡异。那马车残骸,绝非人力所能为。匪徒的证词,衙役的勘察,还有满城的流言……都指向他绝非善类。”

“父亲!不是的!”林小姐急道,眼中泛起泪光,“他虽形貌狼狈,但心地绝非歹人!若非他拼死相救,女儿早已遭了毒手!他手臂发光……或许是……是某种奇异的功夫,绝非妖邪!那些流言是污蔑!衙役是……”

“住口!”林镇岳的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漪!你涉世未深,莫要被表象所惑!那等来历不明、身负异能的狂徒,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他救你,焉知不是另有所图?或是与那伙匪徒起了内讧?”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却带着更深的凝重:“此事已惊动官府,满城风雨,皆言‘石头妖道’。我林家世代清誉,你更是待字闺中,名节重于性命!若再与那妖道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你让为父如何向族中交代?让外人如何看待我林家?如何看待你?”

林清漪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父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中了她。名节,清誉,家族……这些沉重的字眼,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所有想要辩解的冲动死死压住。她看着父亲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藏的忧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弯下腰,肩伤剧痛,眼泪都咳了出来。

林镇岳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语气依旧坚决:“此事,到此为止。你好生养伤,莫要再提,更不可对外人提及那道士救你之事!府中上下,我已严令封口!对外只说遭遇悍匪,幸得家丁护卫拼死抵挡,衙役及时赶到,方保无虞。至于那个‘石头妖道’……”他眼中寒光一闪,“自有官府处置!此等妖邪,留之必为祸患!”

他站起身,对管家沉声吩咐:“加派人手,护好小姐院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小姐养伤。府外若有关于小姐和昨夜之事的流言……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老爷!”管家躬身应道,语气肃然。

林镇岳最后看了一眼女儿,那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无奈,更有不容置疑的家族意志。他转身,带着管家和小厮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

绣楼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林清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无力地靠在软枕上,泪水无声地从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窗外,晨雾似乎散了一些,但镇子里关于“石头妖道”的议论声,仿佛隔着高墙也能隐隐传来,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弥漫在空气中。

她有心解释,却无力回天。家族的意志,世俗的眼光,汹涌的流言,如同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将她所有的声音,连同那份无法言说的真相和感激,都死死地封在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的绣楼里。

她救不了他。甚至,连为他辩白一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的身影,在流言的涂抹下,彻底扭曲成一个面目可憎、人人喊打的“石头妖道”,被钉在了官府的缉捕令上,向着未知的黑暗深渊,步步紧逼。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这秋日的晨雾,彻底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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