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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雨点砸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扭曲了窗外城市深夜的霓虹。惨白的顶灯下,只有各种监护仪器冰冷而固执的电子音在规律地鸣响:心电监护仪绿色的光点拉出平稳的折线,发出“嘀……嘀……嘀……”的催眠节拍;呼吸机有节奏地嘶嘶作响,推动着氧气送入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输液泵则发出微不可闻的、几乎被其他声音吞没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濒危生命的衰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林晚静静躺在病床中央,薄被下的身体单薄得可怕。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额头。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眼和医用胶布的痕迹,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见下面纤细的青色血管。每一次呼吸机强加给她的呼吸,都让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一下,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随时会散架的玩偶。她身上连接着无数管线,像一张冰冷的、束缚生命的蛛网,将她牢牢钉在这片象征死亡的白色领域。

病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林薇反手极轻地将门合拢,隔绝了外面走廊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脚步声。她身上昂贵的定制香水的清冷尾调,瞬间被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吞噬,只留下一种突兀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她停在病床边,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林晚那张被面罩覆盖、毫无知觉的脸上。病房里惨白的光线勾勒出林薇精致的侧脸线条,也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憎恨与冰冷的快意。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病床上毫无抵抗力的妹妹身上。

“我的好妹妹,”林薇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亲昵和刻骨的嘲讽,在仪器的低鸣中清晰可闻,“躺在这里的感觉,一定很舒服吧?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争……”她伸出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林晚冰冷的手背,那动作看似温柔,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意味。“可惜啊,爸爸再也看不到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他最后……只记得我这个‘孝顺’的女儿。”

“孝顺”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扭曲的自得和宣泄。

她直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开始扫视这间单人ICU病房。视线掠过床头柜上摆放整齐的几瓶药水、护士记录板、一次性水杯,最终定格在病床正对着的墙壁上。那里,悬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屏幕漆黑。电视下方,是一个嵌入墙体的、带柜门的储物格。

林薇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她不再看林晚,径直走到电视柜前,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急切。她蹲下身,手指在储物格下方光滑的板面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那是一个几乎与板面颜色融为一体的、极其隐蔽的微型暗扣,若非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林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她用指甲用力一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开声响起。暗扣下方,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薄薄暗格无声地滑了出来。里面空空荡荡,只在最深处,静静躺着一个东西——半张照片。

林薇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照片取了出来。

照片被撕开了,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的这半张,恰好是照片的右半部分。画面里,背景似乎是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片的主角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面容枯槁,眼窝深陷,正是她们的父亲林国栋。他显然已病入膏肓,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奇异光彩,深深地凝视着镜头方向。他的嘴角吃力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充满慈爱和欣慰的笑容。这笑容,毫无保留地投向他面前的人——照片被撕开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属于年轻女性的肩膀轮廓。

林薇捏着这半张残片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继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腥甜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阵阵发黑。父亲脸上那从未对她展露过的、如此纯粹而深沉的慈爱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瞬间烧穿了所有伪装的冷静。

“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疯狂扭曲的意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瘆人。她盯着照片上父亲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浸满了剧毒的恨意:“林晚……林晚!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连爸爸最后一面……你都要跟我抢?连他最后一点点笑容……你都要独占?!”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液在她血管里奔流。她猛地站起身,将那张残破的照片狠狠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将照片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捏碎。她疾步走到病床边的洗手台前,毫不犹豫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

她将攥紧的拳头伸到水流下。水流冲击着她的手,也冲击着她紧握的、承载着父亲最后笑容的那半张照片。纸片迅速被浸透、软化,父亲的笑容在水流的冲刷下扭曲、模糊。林晚那模糊的肩膀轮廓彻底化开,变成一团污浊的褐色墨迹。

“抢啊?你再抢啊!”林薇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如同夜枭的嘶鸣,死死压抑着,却又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用力揉搓着那团湿透的、开始破碎的纸浆,仿佛要将林晚的存在连同父亲那份偏心的爱一起,彻底碾碎、冲入下水道。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

尖锐、急促、穿透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炸响!盖过了所有仪器规律的声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

林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惊得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湿淋淋的纸浆碎屑从指缝间掉落。她霍然转头,惊骇的目光投向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

屏幕上,那条原本平稳规律的绿色折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跳动、毫无规则的红色警示光点,伴随着急促到令人窒息的“嘀嘀”声,频率快得让人心慌。代表心率的数字像失控的火箭般急速攀升:120…140…160…还在飙升!血压数值也开始剧烈波动,呼吸频率的曲线变得杂乱无章。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着,将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死亡预警般的血色里。

林晚的身体在病床上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薄被下的四肢猛烈地弹动、扭曲,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又猛地弹回,氧气面罩下发出痛苦而急促的“嗬…嗬…”的倒气声,如同濒死的鱼。连接在她身上的管线被扯得哗啦作响,输液架剧烈摇晃。

林薇的心脏被那警报声死死攥住,有那么一瞬的空白和本能的惊惧。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东西瞬间压倒了那丝惊惧,如同冲破堤坝的黑色洪水!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混乱、警报、无人察觉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黑暗:让她彻底消失!就在此刻!在这片混乱和警报的掩盖下!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性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兽性的杀意。她一步就跨到病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怜悯,她甚至没有去看林晚那张因窒息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覆盖着林晚口鼻的透明氧气面罩上。

就是它!

林薇的右手如同捕食的毒蛇,闪电般伸出,目标明确——不是林晚脆弱的脖颈,而是床头柜上那个厚实蓬松的白色鹅绒枕头!她一把抓起枕头,那柔软的填充物在她手中瞬间被捏得变形。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将枕头狠狠向下按去!

厚实的枕头边缘,精准而冷酷地覆盖、压实了林晚脸上那个赖以生存的氧气面罩!将整个面罩连同林晚的口鼻,死死地闷在了下面!

“呃——!”

一声极其短促、被枕头完全闷住的、如同被掐断脖颈般的窒息声从枕头下挣扎着透出,随即彻底消失。林晚原本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双腿在薄被下疯狂蹬踹,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上的管线,指甲刮过床单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但这一切都被那死死压下的枕头和疯狂鸣叫的警报声掩盖着。

林薇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凸。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只行凶的手臂上,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向下压着枕头,不留一丝缝隙。她甚至能感觉到枕头下那张脸的轮廓在绝望地挣扎、顶撞。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枕头与床铺接触的边缘,看着那里被林晚垂死挣扎的力道顶起又压下,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快了!快了!只要再坚持几秒!这恼人的警报声就是最好的掩护!

“砰!”

病房厚重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撞在门吸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道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被病房内闪烁的刺目红光和凄厉的警报声瞬间笼罩。正是林晚的主治医生,张明远。他显然是被这急促的警报惊动,匆忙赶来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睡意和职业性的凝重。

“林小姐?怎么回事?监护……”张明远急促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穿透闪烁的红光,牢牢钉在了病床边那个动作突兀、姿势僵硬的身影上。

林薇正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半个身体几乎压在病床上,双手死死地按着一个厚枕头,那枕头严严实实地盖在病人的口鼻部位!而病床上,林晚的身体在枕头下正进行着最后、最微弱的抽搐,监护仪上的警报声尖锐得如同丧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刺耳的警报声、闪烁的红光、林薇僵硬的背影、枕头下那几乎停止的挣扎……所有元素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的恐怖画面。

林薇的动作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就彻底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按着枕头的双手甚至忘了收回,就那么死死地按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一股冰水混合着火焰的感觉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被看见了!完了!

张明远脸上的睡意和职业性的凝重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眼前的景象冲击力太过骇人,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医生的认知范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极度疲惫下产生了幻觉!

“林小姐!你在干什么?!!”张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惊骇和愤怒,瞬间压过了凄厉的警报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本能地就要往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张明远的怒吼惊醒。求生和毁灭的本能压倒了瞬间的僵硬。她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将按在枕头上的双手抽了回来!厚实的鹅绒枕头失去了压力,歪斜地滑落到林晚的颈侧,露出了下面那张脸。

林晚的脸色已经由之前的苍白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嘴唇发绀,眼睛圆睁着,瞳孔似乎都有些涣散,但胸口却出现了极其微弱、濒死般的起伏——那窒息的一按,并未持续到足以立刻致命的时间。氧气面罩歪在一边,边缘勒在她脸上,留下深红的印痕。她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我……我……”林薇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门口的医生。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极度恐慌和无措,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疯狂行凶的女人仿佛只是一个幻影,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被突发状况吓坏了的、手足无措的家属。“医生!医生你快看看我妹妹!她……她突然就这样了!抽搐!我……我看她好像很难受……我……我想扶住她……怕她掉下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充满了“合理”的惊慌和“关切”。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去看张明远锐利的眼睛,只是慌乱地扫过病床上濒死的林晚,又求救般地看着医生,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自己昂贵套装的衣角。

张明远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在林薇惨白惊慌的脸、她微微颤抖的手、滑落的枕头、林晚青紫濒死的脸、以及那依旧疯狂鸣叫的监护仪上来回扫视。震惊、愤怒、怀疑、职业本能……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交锋。林薇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在眼前这活生生的谋杀未遂现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扶住病人?需要整个人压上去用枕头死死闷住口鼻?!这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但此刻,救人是压倒一切的本能!

“让开!”张明远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压抑的怒火。他顾不上质问林薇,也顾不上那显而易见的谎言,一个箭步就冲到病床边,动作迅捷而专业。

他首先一把将滑落的枕头彻底扫到地上,然后迅速检查林晚的呼吸道。他一手托起林晚的下颌,另一手快速调整好歪斜的氧气面罩,确保气道通畅。同时,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监护仪上依旧在疯狂跳动的红色数字和紊乱的波形。

“窦性心动过速!血压不稳!快,准备镇静!”张明远语速极快地对着门口的方向命令道,他知道护士站的人听到如此尖锐的警报,肯定也在赶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值班护士已经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门口,同样被病房内闪烁的红光和濒死的景象惊得脸色煞白。

“静推地西泮5mg!快!”张明远头也不回地命令,同时俯身,仔细检查林晚的瞳孔反射和肢体反应。他的手搭在林晚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快得吓人、如同擂鼓般的搏动。

护士反应迅速,立刻冲到药品车旁,动作麻利地抽药。

林薇被张明远那一声冰冷的“让开”喝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紧贴着墙壁,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张明远和护士围着林晚紧张施救,看着林晚那张青紫的脸在面罩下微弱地起伏,看着护士手中的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刚才那一瞬间行凶的疯狂和此刻被撞破的恐惧在她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林晚必须死!而且……张明远看到了!他怀疑了!这个隐患必须立刻解决!否则……否则一切都完了!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冰冷的心脏。她的目光,从濒死的林晚身上,缓缓移到了正背对着她、全神贯注指挥抢救的主治医生张明远的背影上。那身象征着权威和救死扶伤的白大褂,此刻在她眼中,却成了一道必须立刻清除的障碍!

一个模糊而歹毒的计划雏形,在她惊惧混乱的脑海中,伴随着那尖锐的警报声,疯狂滋生。收买他!或者……毁掉他!

就在这时,张明远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但眉头依旧紧锁,目光凝重地看着监护仪上虽然依旧偏高但已不像刚才那般疯狂飙升的心率数字——镇静剂开始起效了。他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投向缩在墙角的林薇。

林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张明远开口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像一盆冰水混杂着滚油,狠狠浇在她混乱的思绪上:

“林小姐,”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仪器的鸣响,“情况暂时稳住了,但林晚女士的状况……非常不乐观,随时可能再次出现致命性的心律失常甚至心跳骤停。”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薇惨白的脸,语气加重了几分,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专业”通知意味:“关于您之前咨询过的……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协议,如果方便的话,您作为直系亲属,可能需要现在就做出决定了。时间……恐怕不等人。”

器官捐献协议!

这六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林薇混乱的大脑!她猛地抬起头,对上张明远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公事公办的眼睛。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已经降低了调门,从疯狂的嘶鸣变成了急促而焦虑的“嘀嘀嘀”声。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红色数字依旧顽固地停留在三位数的高位(120次/分左右),绿色的波形线不再像刚才那样癫狂地乱跳,但起伏的幅度依旧剧烈、不规则,像一条在暴风雨中挣扎的细蛇,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彻底打翻。呼吸机持续发出单调的嘶嘶声,每一次加压送气,都让林晚盖在薄被下的胸口微弱地起伏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护士刚刚将注射器从林晚手背的留置针里拔出来,针尖上残留着一滴透明的药液。她动作麻利地用棉签按住针眼,贴上新的胶布,然后紧张地盯着监护仪屏幕,又看了看林晚青紫尚未完全褪去的脸色,低声快速汇报:“张医生,地西泮5mg静推完毕。心率有所下降,但波形还是不稳,室早频发。”

张明远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监护仪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戴着听诊器,冰凉的金属胸件压在林晚单薄的胸口,凝神倾听着那急促、紊乱、夹杂着异常杂音的心跳。他的侧脸在监护仪闪烁的红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冷峻。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那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张明远那句关于“器官捐献协议”的通知,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她所有的恐惧、愤怒和那疯狂滋生的毁灭欲。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个!是在试探我?还是在暗示什么?他想用这个威胁我?!林薇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刚才那一瞬间被撞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但随即,一股更加暴戾的火焰腾地烧了起来——既然被看到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林晚必须死,而这个碍事的医生……也必须闭嘴!要么收买,要么……让他消失!

收买!对,收买他!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蛇,骤然昂起头颅。巨大的利益面前,谁会不动心?尤其是这种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可能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林薇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癫狂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破碎。

“张……张医生……”她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哽咽和颤抖,充满了“悲伤”和“无助”,“我妹妹她……她真的……真的没希望了吗?”她向前挪了一小步,目光“哀戚”地望着张明远冷硬的侧脸。

张明远终于缓缓直起身,摘下了听诊器。他转过身,面对林薇。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刚刚目睹了一场未遂谋杀该有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林薇的问题,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职业距离感的目光看着她。

这目光让林薇心头一凛,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引人遐想的暗示,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张医生,我知道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我妹妹这情况,我们家属……其实心里也有准备了。只是……只是希望她最后能少受点苦……走得……走得安详些……”她刻意在“少受点苦”、“走得安详”这几个词上加了重音,目光死死锁住张明远的眼睛,试图捕捉他一丝一毫的松动。

张明远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林薇那拙劣的表演,直视她内心最肮脏的角落。他沉默着,这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林薇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她等不到回应,牙一咬,决定再加一剂猛药!她猛地又向前一步,几乎要凑到张明远身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勉强听清的气音,急促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低语道:“张医生!您帮帮我们!帮帮我妹妹解脱吧!只要……只要让她平静地离开……我们林家……绝不会亏待恩人!您儿子……不是一直想去斯坦福念医学吗?费用、推荐信……一切都好说!包在我们林家身上!还有……还有市中心那套学区房,我知道您太太一直很中意……”

巨大的利益承诺,如同黑暗中的诱饵,赤裸裸地抛了出来。斯坦福!学区房!这是普通人奋斗几辈子也未必能企及的终点!林薇死死盯着张明远的眼睛,像赌徒盯着即将揭晓的骰盅,等待着那预料中的贪婪或动摇的出现。只要他流露出一丝犹豫,一丝渴望,哪怕只有一丝……她就成功了!她就能将这个危险的目击者变成自己的共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和呼吸机的嘶嘶声。护士在一旁紧张地调整着输液速度,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两人之间诡异而压抑的低语。

张明远依旧沉默着。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平静得令人心悸。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贪婪的窃喜,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惊讶。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洞悉一切后、带着巨大危险的平静。

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冰冷的深渊。她抛出的巨大诱饵,仿佛石沉大海。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压垮,怀疑自己判断错误,准备铤而走险构思更极端的手段时——

张明远终于动了。

他并没有看林薇,而是缓缓地抬起手,动作沉稳得近乎刻板,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毫无温度的白光,瞬间掠过林薇充满期待又惊惧不安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极其隐晦、却足以让人骨髓发寒的警告意味:

“林小姐,”他的目光终于转向林薇,那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将她精心伪装的皮囊层层剥开,“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尽一切可能挽救患者的生命。只要林晚女士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就绝不会放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林晚,又回到林薇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语气加重,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至于您提到的其他事情……无论是器官捐献的意愿,还是家属的‘特殊要求’……” 他在“特殊要求”四个字上,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都必须建立在患者临床死亡、并且完全符合法律和医学伦理的前提下。现在,请您先出去,不要干扰我们抢救病人。”

“轰”的一声!

林薇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冰冷!拒绝!还有那赤裸裸的警告!他不仅拒绝了,还狠狠地、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扇了她一记耳光!他甚至把“特殊要求”点了出来!这个混蛋!他是在羞辱我!他根本就没想过被收买!他……他留着林晚,就是在留着我杀人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被彻底羞辱和算计的狂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体内猛烈喷发!她精心策划的收买,她抛出的巨大诱饵,在对方眼中,竟然如同小丑的把戏,被轻蔑地一脚踢开!不仅如此,他还用那该死的“职责”和“伦理”,将她死死地钉在了悬崖边缘!

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慌。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恶毒的咒骂。她看着张明远那副道貌岸然、仿佛正义化身的冰冷面孔,看着他转身继续去检查林晚的生命体征,看着护士投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目光……她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收买这条路,被对方用最冷酷的方式彻底堵死!

好!好得很!林薇的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疯狂、更加黑暗的毁灭欲。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不肯帮忙让林晚死,那我就让她死得更快!你不肯闭嘴……那就连你一起……

一个更加歹毒、更加不计后果的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冰冷的心脏。她的目光,不再是看着张明远,而是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向病床旁那忙碌着的年轻护士——那个看起来怯懦、更容易被操控的环节!

林薇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骤然变得不同。那里面翻涌的狂怒和恐惧,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专注的算计所取代,如同毒蛇锁定了新的猎物。她借着身体颤抖的掩护,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向病床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目光死死锁定在背对着她、正全神贯注盯着输液泵流速的年轻护士身上。

这个护士……林薇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她记得这个护士姓陈,刚来医院不久,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学生气,做事有些缩手缩脚,看人时眼神总带着点怯生生的躲闪。刚才张明远进来时,她吓得脸都白了。这种雏儿……最容易拿捏!

林薇的目光扫过护士陈晓燕微微颤抖的手指,扫过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扫过她廉价护士服下洗得发白的衣领——一个为了生活奔波、谨小慎微的底层形象瞬间在她脑中成型。突破口!这就是新的突破口!张明远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但这个怯懦的小护士,就是撬动死亡杠杆最脆弱的那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味和狂跳的心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杂着极度悲伤和“强装镇定”的表情。她不再看张明远那张令她憎恶的脸,而是将“哀求”的目光投向陈晓燕,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刻意的虚弱:

“护士……护士小姐……”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的陈晓燕听见,“我……我妹妹她……她真的没救了吗?我……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啊……” 她说着,身体像是支撑不住般,又往前晃了一小步,几乎要挨到陈晓燕的手臂。

陈晓燕正紧张地调整着输液管上的滑轮,被林薇这突然靠近的哀求和悲伤弄得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抬起头。她撞上林薇那双蓄满泪水、写满“绝望无助”的眼睛,心顿时软了一下。她只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小护士,面对家属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本能地感到同情和无措。

“林……林小姐,您……您别太难过了……张医生……张医生他一定会尽力的……”陈晓燕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安慰,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一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林薇。

就是现在!

林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得逞光芒。她借着陈晓燕伸手的这个微小动作,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仿佛真的要晕倒一般,整个人几乎半扑在陈晓燕的身上!她的手,却如同鬼魅般,精准地、带着巨大的力量,死死抓住了陈晓燕扶着输液泵的那只手腕!同时,她的嘴唇以极快的速度、几乎是贴着陈晓燕的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急促气音,低吼道:

“别动!听我说!”那声音里的冰冷和威胁,与刚才的“悲痛欲绝”判若两人!

陈晓燕猝不及防,被林薇抓住手腕又扑在身上,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惊叫出声。

“闭嘴!”林薇的声音更低、更狠,指甲几乎要掐进陈晓燕的皮肉里,“想让你那个赌鬼爹活命,就给我老实听着!”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陈晓燕的头上!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父亲烂赌欠下高利贷被人追砍的事……这个林家大小姐怎么会知道?!

林薇清晰地感觉到陈晓燕身体的瞬间僵硬和剧烈颤抖,她知道,致命的一击命中了!她不再给陈晓燕任何思考的机会,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砒霜般的剧毒和赤裸裸的威胁:

“我知道你爹欠了‘黑虎’八十万!刀都架脖子上了吧?想救他?很简单!”她抓着陈晓燕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另一只手指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林晚,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看到那些药了吗?多给她推一支安定!或者……随便找个机会,让她的氧气管‘不小心’堵那么一分钟!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你做了……”

林薇猛地将脸贴近陈晓燕惨白如纸的脸,近得能看清她瞳孔里极致的恐惧,一字一顿,如同恶魔的低语:“八十万!现金!今晚就送到你手上!你爹立刻就能远走高飞!否则……”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如同冰锥般锐利,“明天,不!今晚!‘黑虎’的人就会知道你爹藏在哪里!后果……你很清楚!”

说完,林薇猛地松开了钳制陈晓燕的手,身体也瞬间向后弹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悲伤过度导致的踉跄。她脸上那疯狂威胁的表情如同变脸般消失,又换上了一副哀戚欲绝、摇摇欲坠的模样,甚至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对着被吓得魂不附体、僵立在原地如同石雕般的陈晓燕,“虚弱”地补充道:“护士小姐……麻烦您……一定要……一定要救救我妹妹啊……”那语气,充满了“家属”的“殷切嘱托”。

整个威胁的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发生在张明远背对着她们、专注于林晚心电图的几秒钟内。

陈晓燕彻底傻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腕上被林薇掐过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但更痛的是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恐惧!八十万!父亲的命!还有……杀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病床上连接着无数管线的林晚,又惊恐地瞥向林薇那张看似悲伤、实则如同魔鬼般的脸。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张明远似乎察觉到了身后异常的安静。他微微侧过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僵立不动的陈晓燕和一旁“悲痛”的林薇,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盯着陈晓燕,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最后的警告和逼迫——答应!快答应!否则你爹立刻没命!

陈晓燕感受到了张明远的目光,也感受到了林薇那如同实质的死亡威胁。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压力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逼到绝路的恐惧反应占据了上风。她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就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摆弄起输液管,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哭腔:

“我……我知道了林小姐……我……我们会尽力的……”她语无伦次,更像是在回答林薇那句“救救我妹妹”的嘱托。

成了!

林薇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一股狂喜混合着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她强压下几乎要咧开的嘴角,脸上依旧是那副哀戚的表情,对着张明远的方向“虚弱”地说:“张医生……我……我有点撑不住了……我先出去透口气……” 她必须离开,给这个被逼上绝路的小护士创造“动手”的空间!

张明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专注在监护仪上,仿佛对身后暗流涌动的交易毫无所觉。

林薇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脚步虚浮地朝病房门口走去。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悲伤”、“脆弱”,仿佛随时会倒下。

然而,就在她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即将拉开房门离开这个罪恶现场的前一秒——

“滴滴滴…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忽然再次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之前那急促但相对规律的警报,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短促、带着强烈不祥意味的“滴滴滴滴滴滴”的连响!像死亡的丧钟被骤然敲响!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折线,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猛地向下坠落!如同断线的风筝,毫无征兆地、笔直地跌向深渊!

“室颤!快!准备除颤!”张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紧迫感!他猛地扑向病床旁的除颤仪!

林薇拉门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猛地回头!

只见病床上,林晚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四肢剧烈地抽搐、绷直!氧气面罩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的倒气声!监护仪屏幕上,那条致命的直线无情地延伸着,伴随着刺耳到极点的、象征心脏停跳的尖锐长鸣——“嘀——————————!!”

红光疯狂闪烁,将林晚那张骤然失去所有生气的青紫脸庞,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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