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地下的血脉,远比地上的城市更古老、更庞大、更令人窒息。巨大的混凝土管道在头顶交错延伸,构成一个不见天日的倒悬迷宫。浑浊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污水在脚下主通道里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粘稠得如同石油,表面漂浮着腐烂的垃圾、不明的动物尸体和一层彩虹色的油膜。水流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管道里被无限放大,扭曲成无数怨灵的呻吟。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充满霉菌孢子的烂泥,沉重地压迫着肺部。
吉米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半拖半扛着雷恩沉重的、不断下滑的身躯。少年大腿上的纱布早已被污水浸透,刺目的暗红色不断晕开,每一次迈步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稚嫩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不敢停!不敢回头!身后管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沉重涉水声和凶狠的犬吠,如同追魂的魔音!
“快点!雷恩先生!他们…他们追上来了!”吉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被管道放大的回音层层叠叠,更添诡异。
雷恩的意识在剧痛、高烧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右肩的伤口浸泡在污秽冰冷的污水里,每一次颠簸都像有烧红的钢钎在里面搅动。肺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铁锈般的灼痛。他几乎是被吉米拖着走,双脚在滑腻的管道壁上无力地蹬踏,溅起浑浊的水花。他仅存的左臂死死搂着吉米的脖子,既是支撑,也是负担。
“往…往高处…”雷恩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指令,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水流声淹没。三角洲的本能在绝境中挣扎着苏醒——下水道系统如同复杂的蚁巢,有主通道,有汇流井,也有相对干燥、位置更高的检修通道和废弃支管。只有摆脱主污水流,爬上更高的、可能更复杂的区域,才有摆脱追兵和猎犬的一线生机。
“高处…好!高处!”吉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拼命在黑暗中搜寻。微弱的光线来自高处某些破损的井盖缝隙,或者墙壁上相隔甚远、昏黄如鬼火的安全灯。借着那点可怜的光,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浑浊的水流正从一个更大的管道口涌出,汇入他们所在的这条主干道。交汇处上方,似乎有一个混凝土的检修平台,平台边缘垂着锈蚀的铁梯!
“那边!梯子!”吉米的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他拖着雷恩,拼命朝着那个方向挪动。污水已经没过了大腿,冰冷刺骨,阻力巨大。
“汪!汪汪汪!”犬吠声陡然变得清晰、狂暴!几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利剑,猛地刺破他们身后的黑暗,在水面上疯狂扫动!光柱边缘,隐约可见几个穿着黑色防水服、端着短管霰弹枪的壮硕身影,正牵着两条体型巨大、吐着猩红舌头的罗威纳犬,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奋力追赶!距离在迅速拉近!
“找到他们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兴奋地吼道,“别让磁带跑了!”
“快!”吉米魂飞魄散,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雷恩拖到了交汇井下方。冰冷的铁梯触手可及!
“你先…上去…”雷恩喘息着,猛地推开吉米,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踉跄着向后倒入污水中!他挣扎着站稳,浑浊的污水没到了胸口,刺骨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背靠着冰冷滑腻的混凝土管壁,用尽力气将身体转向追兵的方向,仅存的左手颤抖着,却坚定地伸向了后腰——那里,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握把还在!虽然弹匣是空的,但枪本身,在黑暗中,在绝境里,就是一种威慑!一种拖延!
“雷恩先生!”吉米惊叫。
“上去!快!”雷恩嘶吼,声音被水流和逼近的犬吠撕扯得破碎。
吉米看着雷恩决绝的背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杀手和狂吠的恶犬,眼泪混合着污水流下。他一咬牙,抓住冰冷的、长满滑腻苔藓的铁梯,忍着大腿钻心的剧痛,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攀爬!锈蚀的铁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湿滑异常,每一步都惊险万分。
强光手电的光柱牢牢锁定了靠在管壁上的雷恩,刺得他睁不开眼。
“嘿!跑不动了,瘸狗?”领头的光头杀手狞笑着,手中的雷明顿870霰弹枪黑洞洞的枪口抬起,对准了雷恩。“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两条罗威纳犬被同伴死死拽着,焦躁地刨着水,发出低沉的、充满攻击性的咆哮,涎水混着污水滴落。
雷恩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把空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冰冷的金属在昏暗中反射着手电筒的微光。他故意放慢动作,将枪口指向水面,而不是追兵——一个虚弱、绝望却依旧握有武器的姿态,比直接射击更能让亡命徒产生一瞬间的犹豫。
果然,光头的动作顿了一下,枪口没有立刻开火。他身后的杀手也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死死盯着雷恩手中的枪。在狭窄的下水道里,即使是一把空枪,也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混乱。
“一把破枪?吓唬谁?”光头啐了一口,但语气明显带上了一丝谨慎,“放下枪!把磁带丢过来!”
就是这争取来的几秒钟!
头顶上方传来吉米带着哭腔的喊叫:“雷恩先生!快上来!我拉你!”
雷恩不再犹豫!他猛地将空枪朝着杀手侧后方的黑暗水面用力掷去!
“噗通!”
手枪落水的声音在寂静的管道里格外清晰!
“操!”杀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分散了注意力,光柱和枪口本能地追着落水的方向扫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雷恩爆发出最后的潜能!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猛地转身,用左手死死抓住铁梯最下面一阶湿滑冰冷的横杆!右臂如同断掉的枯枝无力地晃荡着,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用牙齿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涌出,强烈的痛楚刺激着神经!左臂和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配合着吉米在上面死命的拖拽,身体竟奇迹般地脱离了污水的束缚,开始向上攀爬!
“妈的!他跑了!开枪!”光头杀手反应过来,暴怒地抬起霰弹枪!
“砰!”
沉闷的枪声在密闭空间里震耳欲聋!无数铅弹如同死亡的冰雹,狠狠砸在雷恩刚才位置的管壁上,碎石和水泥块四溅!几颗跳弹擦着雷恩的小腿飞过,带起灼热的痛感!
“汪汪!”恶犬挣脱了束缚,狂吠着扑向铁梯!
雷恩置若罔闻!他眼中只有头顶那片相对干燥的平台和吉米那张因用力而扭曲、充满恐惧和希望的脸!左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每一次拉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呻吟和伤口崩裂的温热感!他攀爬的速度快得不像一个重伤垂死之人!
“砰!砰!”又是两声霰弹枪响!子弹打在铁梯下方,火星四溅!
终于,在吉米拼尽全力的拖拽下,雷恩沉重的身体狼狈地翻过了平台边缘,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检修平台上!他剧烈地喘息、咳嗽,污黑的泥水从口鼻中呛出,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立刻就要昏死过去。
“快走!他们上来了!”吉米惊恐地看着下方。杀手们正粗暴地驱赶着恶犬,试图攀爬铁梯!两条罗威纳犬已经跃跃欲试地扒着梯子!
雷恩挣扎着支起上半身,目光扫过平台。这里连接着几条更小、更黑暗的废弃支管,如同巨兽的毛细血管,不知通向何方。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霉味和某种化学溶剂的刺鼻气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生锈的桶和破烂的帆布。
“这边!”雷恩嘶哑地指向一条看起来稍微干燥、坡度向上的支管。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处理伤口!更需要…听听那盘磁带是否还活着!
吉米立刻会意,再次扛起雷恩沉重的胳膊,拖着他踉跄地冲进那条狭窄的支管。管道直径只有一米多,两人必须弯腰前行。脚下不再是污水,而是厚厚的、松软的、散发着浓烈霉味的淤泥和不明垃圾。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噗嗤噗嗤”的恶心声响。
他们拼命往前钻,直到身后杀手攀爬铁梯的怒骂和恶犬的狂吠被管道的曲折和距离削弱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又拐过一个弯,确认暂时脱离了直线视线,雷恩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滑倒在冰冷潮湿的管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
“雷恩先生!你怎么样?”吉米带着哭腔,摸索着雷恩的身体。手触碰到雷恩滚烫的额头和湿透冰冷、却依旧在渗血的右肩绷带,吓得缩了回来。
“磁…磁带…”雷恩的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他用尽力气,颤抖的左手摸索着夹克内袋。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方块还在!他把它掏了出来,防水塑料袋上布满了划痕和污垢。
“这个?”吉米看着那盘小小的磁带,这就是那些人拼命追杀的东西?这就是雷恩先生用命保护的东西?
“听…听听…”雷恩喘息着,将磁带塞到吉米手里,眼神充满了急迫和一丝微弱的希冀。“…看…还能…不能响…”
吉米看着手中这盘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小东西,又看看雷恩濒死的状态,用力点了点头。他环顾四周,借着远处井盖缝隙透下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的饼干铁盒。他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铁盒,又爬回雷恩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磁带从脏污的塑料袋里取出,用自己同样污秽的衣角,尽可能擦掉外壳上最明显的污泥和血块。然后,他将磁带塞进了那个空饼干铁盒里。
少年深吸一口气,在黑暗、腐臭、危机四伏的下水道深处,在雷恩微弱而急切的注视下,他用颤抖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用力地敲击铁盒的金属外壳!
嗒…嗒…嗒嗒…嗒…
不是随意的敲击。是摩尔斯电码!极其简单、却足以传递信息的节奏!
吉米咬着牙,忍受着大腿伤口撕裂般的剧痛,集中全部精神,敲击着那个代表“SOS”的求救信号:三点,三划,三点(··· — ···)!他不懂磁带的内容,但他知道这东西对雷恩先生有多重要!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试图让这盘沉默的磁带“发声”,试图在这绝望的地狱里,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回应!
单调、沉闷的金属敲击声,在死寂、污秽的管道里孤独地回荡着,传向黑暗未知的深处。如同黑暗汪洋中,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敲响的最后的、绝望的丧钟。
雷恩靠在冰冷的管壁上,听着那微弱却清晰的敲击声,感受着身体里生命力的飞速流逝和高烧带来的天旋地转。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吉米手中的铁盒,仿佛那里面囚禁着拯救世界的密码。
时间在敲击声中一秒一秒流逝。管道深处,隐约又传来了猎犬压抑的咆哮和人类模糊的呼喝…追兵并未放弃。
铁盒里,那盘承载着无数罪恶和牺牲的磁带,依旧沉默着。
希望,如同这管道尽头的光,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