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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远县住建局三楼走廊永远飘着84消毒液的味道,那气味像层透明的膜,糊在鼻腔里洗不净。林森穿着夜市淘来的白色衬衫站在公示栏前,领口还翘着根没剪干净的线头。他盯着那张《社会化招聘录用公告》。阳光透过起雾的玻璃雨棚斜斜切在他肩上,把“给排水工程专业、应届生、男性,25周岁以下”的招考条件照得明晃晃的——像极了给他量身定制的西装,只是最后穿在了城管局张铁生局长的公子张杰身上。

迎新会议刚刚召开,天空就下起了暴雨。刘卫强局长在主席台上念欢迎词时,窗外炸雷正劈在住建局门前的梧桐树上。新入职的两位年轻人,张杰坐在前排投入地玩手机游戏,林森缩在后排感慨“技不如人”。人事科长王平宣布“张杰同志入编,林森同志暂借用!”,后排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鼓掌最卖力的是局办公室主任李博文,他刚给张铁生家送了六箱阳澄湖大闸蟹。

“小林啊,我们科室的窗户玻璃太脏了,趁着下雨,要擦一擦了。”市政科王一蕊探出脑袋,阴阳怪气地说道,胸前的党徽在走廊照明灯下闪了闪,像枚钉在墙上的图钉。她身上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林森下意识屏住呼吸,白色衬衫后背上洇着汗渍,像蛛网般的裂纹,心中不禁在想:“怎么这玻璃好像是特地留在这,等着我入职了来擦?”

“咱们局里年轻人就该多锻炼,前面还有很多名牌大学毕业的同志在排队呢。”不知何时,刘局长踱了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他抬手拍了拍林森的肩膀,那手掌厚实、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压力的确认——确认林森的位置,确认“锻炼”的必要性。“小张啊,家里条件好,起点高,但年轻人嘛,都得历练。”刘局长目光扫过林森廉价衬衫的线头,话锋一转,带着点语重心长,“你呢,基础不错,更要珍惜机会。好好干,局里都看在眼里。等有了空编……”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身体也自然地略倾向林森,那气息里混杂着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场的气息,“连城那边正缺个能扛事儿的骨干,你这样的苗子,最合适。别让关心你的人失望。”最后几个字,语气温和,却像无形的绳索。

后来林森才知道所谓名牌大学是指名牌大学的合作民办学院,这些“优秀学子”高考分数比林森少150分。但确实要感谢张杰,因为为张杰这个“萝卜”设置的坑,条件与自己完全一致,他才有了报名考试资格。因为考试成绩较高,刘卫强怕遇到刺头举报萝卜招聘,加上局里也缺真正能干活的年轻人,局党组会议决定让林森也一起进来,干个临时工。

因为人事科没有提前给林森办理食堂饭卡,午休时,他躲在楼梯间啃着早上地摊上买来的馒头,一只手摸出裤兜里的酸梅核——那是外婆塞给他的,说“苦尽甘来”。指尖划过核上的纹路,突然想起上大学前父亲说的话:“吃亏是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去争去抢。”这时,听见拐角处传来窃窃私语。“张公子一毕业就搞到编制了,听说是文区长特批的。”“批了两个呢!还有一个不知道等谁?”“当然是等其他哪位局长的子女啦,反正不会给新来的那个小林,他这次笔试比张杰高10分呢!面试被刷了。”“多少年的规矩总不能打破,光会考试是不行的,他没有一个好老爸啊。”“但是活不会少干,又一个牛马。”

林森感觉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走廊尽头打印机的嗡鸣被无限放大,盖过了所有声音。他死死攥着那口冰冷的馒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堵着一团又酸又涩的东西,不上不下,噎得他眼眶发热。父亲那句“吃亏是福”像根针,反复扎着心口——这“福”在哪儿?难道就是看着不如自己的人,凭着爹妈的名字,轻松占走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外婆的酸梅核硌在裤兜里,提醒着他那荒诞的“文曲星”宿命和“九九八十一场考”的预言。考?考得再好,抵不过人家老子一句话!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愤怒更甚的是迷茫:这身力气,这脑子里的知识,在这地方,到底能换来什么?他低头,看见一只蚂蚁在啃食他捏变形的馒头屑,画着毫无意义的S形轨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只蚂蚁毫无分别,都在一个巨大的、看似透明实则坚不可摧的玻璃罐子里,徒劳地爬行,以为前方是光,不过是另一面冰冷的玻璃墙。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滑过心底:要不……认了?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林森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努力考试的自己要遭受这般不公?他想起父亲的话,又想到自己的理想,难道真的要在这充满不公的体制里妥协?还是坚持自我,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酸梅核忽然滑落,在瓷砖上滚出清越的弧线。

暮色漫进走廊,雨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扭曲的河流,林森用抹布擦拭的动作越来越重,倒映在玻璃上的面孔逐渐模糊。走廊尽头传来打印机的嗡鸣,像无形的绳索勒住脖颈。当他踮脚擦拭最高处的玻璃时,衬衫后领被窗框勾破,布料撕裂声轻得像一声嘲笑。“哟,林工,忙着呢?”罗仕满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腔调,从走廊尽头传来。他倚着刚打开的电梯门框,没走过来,只是远远看着林森踮脚擦拭高处玻璃的费力样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玻璃啊,就得常擦,擦亮了,才能看清路。”他慢悠悠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卡地亚光亮的表壳,“刚来都这样,杂活儿干起,这叫熟悉环境。光会考试可不行,得……”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动作优雅,“得会看路。不然啊,”他目光扫过楼下林森那辆旧自行车,语气轻飘飘的,“这点工资,够干嘛的?娶媳妇都成问题喽。”电梯门“叮咚”合拢前,那抹混合着优越感和怜悯的笑容,清晰地映在光可鉴人的电梯内壁上。林森擦玻璃的动作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电梯已经带着罗仕满下楼去了。“我靠自己双手干活,总比那些靠关系的人强!”林森心里忿忿地说。

林森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看到倒影里自己的白衬衫皱得像团废纸。但此刻,他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发现领口的纽扣不知何时掉了——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无声地消失在空荡荡走廊中。他径直走到自行车棚,摸住把手,听见车铃铛在暮色中发出微弱的“叮铃”——这是今天唯一属于他的声响,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实实在在地,砸进了潮湿的夏夜。

后来林森成了移动灭火器:除了定期擦玻璃外,文明检查时替全科室抄笔记,信访纠纷时给领导挡枪,被业主骂为开发商的走狗,不胜枚举。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铃铛早哑了,倒是车筐里常年备着《公文写作大全》和《安阳市城市市政管理技术标准》。

入秋后的第一个寒潮裹着细雨袭来,林森缩在信访室值班。玻璃窗被风拍打得嗡嗡作响,他盯着桌上《工程师职称评审指南》被茶水晕开的书页,突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笑声。张杰搂着招标公司的人经过,酒精味混着潮湿空气涌进房间。

“小林啊,17楼会议室的投影仪坏了,你去修修。“王一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了,张杰说今晚要加班,你把值班室暖气调到最大,再准备点现磨咖啡。”“哟,临时工评职称?评上了也不给聘用唉。“王一蕊咧着下巴,翻了一下桌上的职称指南,似笑非笑地眼神带着一丝蔑视的味道。

林森起身时,左腿膝盖传来刺骨的酸痛——之前替领导扛规划模型时磨损的膝盖骨,在阴雨天愈发钻心地疼,就像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永远找不到出口。

春节前夕,办公室只剩林森一人留守整理年度档案。这时,刘局长的车驶入大院。没过一会,林森收到李博文通知:“林森,刘局长让你去他办公室,赶紧过去!”“那个,森林啊,啊……”刘卫强眯着眼睛,露出诡异的笑容,“连城那边缺个扛大梁的……你是我手上招进来的那个森林吧?编制还没解决吧?听说你专业学得不错……”林森抬头望着对方金利来领带。

“局长您好,我叫林森,连城太远了,我也没车,坐那么长的公交车,我会晕车。这样没法好好开展工作……”林森说的都是实话,但真正让他不想去的原因,却是生气局长叫错他的名字。“我会给你安排好宿舍!”刘卫强说道,“你的中级职称还没评吧?去了开发区,工程项目多的是,业绩这一块你就不用愁了。”林森抬起头,吸了一口气又迅速吐出来,大声回应道“局长,我刚刚适应了局里的环境,还在努力学习业务,现在还不想换地方,请您理解。”刘卫强脸色瞬间一沉,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小林,你先不要急着答复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多少人想去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目送刘局长的轿车绝尘而去时,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职称评审材料,静静地看着,最后默默地说了一句“局里也有很多项目的呀!”

老门卫郑西宁蹲在门房台阶上,叫住林森唠嗑。他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监控日志,指间的烟蒂明灭如监控摄像头的红光。“咱体制内啊,哪儿哪儿都一个样,总归是四类人……”他磕了磕烟灰,烟头在水泥地上烫出焦痕。

“头一种是懒猪型,成天拱着食槽子混日子,批文转圈能拖到地老天荒,开会必缩墙角打呼噜,分好处时比谁都激灵,遇着事儿就往旁人均摊,跟猪圈里的懒猪似的,肚皮一摊能晒半天太阳,嘴里还嘟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油光水滑的脑门上写满‘混吃等喝’四个大字!

第二种是哈巴狗型,眼睫毛都朝着领导屋檐翘,见着上头人尾巴摇成拨浪鼓,领导咳嗽一声能当圣旨念,鞍前马后比亲儿子还热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脖梗子上那圈‘忠诚’比狗链还亮堂,就差把‘溜须拍马’四个字纹脑门上!

第三种是老黄牛型,脊梁骨压得跟犁地的铧一样弯,成天驮着山样的报表和材料,磨破嘴皮子干实事,却总被嫌‘死心眼’‘不懂转弯’,吃着‘吃亏是福’的草,流着‘加班加点’的汗,犄角上挂的全是没批完的急活,到死都在地里刨食,难见天日!

第四种是千里马型,撒开蹄子能跑八百里地,满脑子新法子新道道,可缰绳总被攥在‘规矩’手里,跑快了说你‘冒失’,跑慢了说你‘懈怠’,在‘按年头数星星’的地界儿,空有一身本事没处使,马蹄子踩碎多少‘创新方案’,都得咽回肚子里!”

“你瞅着吧,前两种在泥坑里打滚儿,反倒浑身油光水滑升得快。”郑西宁突然压低声音,背后的监控屏幕正闪过王一蕊擦党徽的画面,“后两种使蛮力跑断腿,却落个‘不懂世道’的名声,这官场啊,有时候连猪和狗都比牛和马吃得开,说破大天儿,还是‘会来事儿’的占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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