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局长易小明上任首月,林森照例在擦玻璃。办公室钥匙在兜里叮当作响,窗外梧桐树影投在擦得透明玻璃上晃啊晃。楼下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张杰开着新提的奥迪A4撞翻了自行车,后视镜上还挂着住建局通行证。
“哎呦林工,要不我赔您辆电动车?”张杰摇下车窗,看了一眼刚刚跑过来正喘着气的林森,露出副驾上印着某招标公司logo的文件袋。林森拎起变形的车架,发现被撞开的车筐里,一年前被人事科以没有正式编制为由拒绝接收的入党申请书和被安阳银行拒绝的信用贷款申请表正安静地晒着太阳。他想起老门卫的话:“在这院子里,两个轮就别想着跑得过四个轮!”
“小林子,明早薛书记要听开发区规划汇报。”王一蕊指着大厅里模型公司刚刚送来的长远开发区规划模型,“易局长让你负责动态展示。”“什么是动态展示?”林森急着放下自行车车架,跑步来到模型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王一蕊。“这个嘛,不要问我!你要自己去领会了!”王一蕊扶了扶眼睛,窃笑道。“就是扛着模型在会议室后排来回走。”这时易小明端着保温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这样才能把领导注意力吸引过来,我就有机会重点汇报。小林啊,你要好好加强业务工作,尽快熟悉状况,提高悟性啊!”林森盯着足有双人浴缸大的展板直冒冷汗:“后排过道才半米宽……”冷汗顺着肩胛骨滑进腰带,他突然想起父亲补渔网时的表情——那些被礁石割破的网眼,总被他用粗麻线缝成歪歪扭扭的补丁。此刻展板上那些塑料绿化树多像他掌心的老茧,光鲜下藏着千疮百孔。易小明说:“要的就是这效果!”,林森盯着他茶杯里浮沉的枸杞,突然觉得每个公务员都是被泡发的干货,在领导视线里膨胀成虚假的饱满。易局长拧开杯盖呷了一口,又噗噗两下将嘴里的枸杞吐到杯子里。“上个月交通局老罗举着桥墩模型蹲了三天茶水间,这才换来五分钟单独汇报。知道人家现在调哪儿了?重点办!副处级单位啊!”
当林森第八次侧身挤过消防栓与发财树的夹缝时,鞋底剐蹭的拆迁区红黏土簌簌掉落——那是他昨天勘察安置房工地时沾的。终于明白易小明为何特意给他换了带滑轮的皮鞋——这哪是汇报现场,分明是市委书记薛明汉最爱的《动物世界》拍摄现场。
“生态宜居示范区”的烫金标题正对空调出风口,汗湿的后背布料和泡沫板摩擦出类似蝉鸣的吱呀声。“后排那位同志!”薛书记话筒敲击声惊得模型塔吊又掉了个零件,泡沫板上的立体交通枢纽模型应声晃了晃,“海绵城市达标率100%”的亚克力指标牌斜插进窗台绿萝盆里,砸落的两粒塑料绿化树滚到易局长脚边。亚克力牌折射着阳光,在绿萝叶片上投下菱形光斑,就像住建局公示栏里永远鲜红的“群众满意度100%”——都是用塑料和胶水粘起来的漂亮假话。
林森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全场目光如同聚光灯扫来,他听见脊椎发出老旧门轴的呻吟。“小易啊。”薛明汉摘下老花镜,镜腿点了点摇摇欲坠的产业园模型,“你们局这是要培养杂技演员?”
易局长一个箭步蹿上前:“薛书记,这是可视化创新,动态展示,嘿,动态展示……”易局长的地中海发型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林森想起老门卫说局长抽屉里常年备着的“生发秘方”——那是某个开发商送的冬虫夏草粉。“动态展示”是他昨晚在酒桌上拍板的,当时他夹着海参说:“老罗用桥墩模型换了重点办主任,我们得玩点新花样。”
“确实够动态。”县委书记余光扫射着耷拉下来的光伏板,“下次直接开辆渣土车进来,那才叫身临其境。”
保洁王阿姨扫走第N块模型残骸时嘀咕:“局里来了个螃蟹人了,食堂该进点姜醋……”王阿姨的蓝色工牌晃着微光,上面写着“宏宇物业”,林森注意到她拇指缠着创可贴。“螃蟹人”是她发明的词,专指林森这些被展板、会议、报表夹扁的年轻人。去年她儿子考住建局下属企业单位,笔试第一却在面试落选,和林森的遭遇一模一样。
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凝着水汽,就像林森第一天来局里擦的那面。月光穿过玻璃,将“杜绝形式主义”的警示牌照成半透明,让林森想起外婆讲的“透明天梯”——她说天上的神仙用凡人的眼泪砌成梯子,每级都映着说谎者的脸。此刻规划模型的残骸躺在可回收垃圾箱里,背面的便签龙飞凤舞写着:“形式主义三定律:领导视线=第一生产力;道具体积与晋升速度成正比;做好螃蟹人是成长的必修课。”
林森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一只流浪猫跳上展板,爪子划过“绿色覆盖率45%”的饼状图,留下几道抓痕。远处办公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林森仿佛看见每扇窗里都映着同一个自己——擦玻璃的、扛展板的、背黑锅的,在无数个平行时空里机械地重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