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道蒸腾着暑气,李三牛攥着钱袋的手心里全是汗,粗布衫早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
望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如意坊,鎏金匾额下悬挂的各色成衣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脚步发虚:婉儿,要不……咱去别家看看?
这铺子看着就贵。”
爹,咱有钱。”
李清婉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怀里锦布包着的银票硌得胸口发烫。
昨夜她已盘算清楚:爹的青布衫该换厚棉袍,娘的粗布裙要添件夹袄,小宝的棉鞋早磨穿了脚跟……。
她伸手推开雕花木门,铜铃叮咚声响中,一股熏香混着绸缎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后嗑着瓜子的小二懒洋洋抬眼,瞥见两人打着补丁的衣裳,嘴角立刻撇成嘲讽的弧度。
哎哟,这门槛怕是要被踩低三寸了,穷叫花子也敢往这儿凑?”
他故意将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儿可不是施粥棚,没钱就别在这儿碍眼。”
李三牛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慌忙去拉女儿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这就走……”
穷要饭的,这里不是你们能来的!”
斜刺里蹿出个尖嗓门的伙计,叉着腰挡在门前。
他新换的靛蓝褂子还沾着线头,鼻孔朝天似要喷出火来,也不瞧瞧自己穿的什么行头!
这匹云锦,够买你全家十条命!”
李三牛登时涨红脸,补丁摞补丁的衣袖在风中直颤。
李清婉却冷笑一声,指尖轻叩竹篓边缘:店家莫不是以衣冠取人?
我倒要问问,这镇上衙门可贴着告示,说穿粗布者禁入衣铺?”
你!”
伙计被噎得直翻白眼,抄起门边竹扫帚作势要赶人。
扫帚柄上的高粱须扫过李三牛裤脚,惊得他慌忙扯女儿衣袖:婉儿,咱……咱去别处……”
慢着。”
李清婉甩开父亲的手,杏眼圆睁直视小二,你这店门开着,难道只许穿绸缎的进?”
能进啊。”
小二将算盘一推,探出身子上下打量,破布鞋、补丁衣,还有那洗得发白的粗布头巾,前提是买得起。
就你们这打扮,怕是把身上那几两碎银子全掏出来,连个衣角都买不起!”
走什么走?”
李清婉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她上前半步,粗布裙摆扫过门槛,惊得伙计连退三步,我偏要看看,你这铺子里卖的是天衣还是龙袍。”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脂粉香混着汗酸味在坊前弥漫。
伙计见势不妙,突然抄起案上裁布尺往门框上猛拍:晦气!
晦气!
快滚!
别脏了我家门槛!”
李三牛本能地张开双臂,将女儿护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后,却听身后传来脆生生的笑语。
这位客官说得好!
开门做买卖,哪有将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
众人回头,但见对面”云想阁”的朱漆门帘挑起,走出位穿茜红褙子的妇人。
她发间金簪随着步子轻晃,手中团扇往李清婉身上一搭,惊得伙计险些咬掉舌头,姑娘这身气度,合该配我们店里的苏绣襦裙!”
李三牛急得额头青筋直跳,正要开口道歉,李清婉已冷笑一声。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她猛地转身,粗布裙摆扫过门槛扬起尘土,爹,咱们去对面!
莫要脏了这双眼睛!”
父女俩跨过青石板路时,身后传来小二轻蔑的嗤笑。
对面“云锦阁”的朱漆门却在这时缓缓打开,头戴银步摇的老板娘笑意盈盈,月白襦裙上绣着的玉兰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贵客里面请!
小店新到苏杭贡缎,还有西洋蕾丝……她亲自接过李清婉手中的竹篓,先饮盏茉莉香片解解暑气,慢慢挑选。”
李三牛望着铺内琳琅满目的绸缎,檀木架上的金丝绣品泛着柔光,突然觉得怀里的钱袋似乎更沉了些。
而李清婉指尖划过一匹茜色云锦,抬眼看向老板娘,给我爹娘各买两身衣裳,再给弟弟妹妹……她的声音清脆,惊得梁上栖息的画眉鸟振翅飞起。
老板娘笑意盈盈地铺开账簿,蘸饱笔墨的狼毫悬在半空。
姑娘尽管吩咐,小店针线功夫包您满意。”
李清婉指尖划过靛青色粗麻布,布料粗糙的纹路擦过掌心。
先给爹娘各买两套粗布短打,领口袖口用深灰布条滚边,裤脚要收紧的灯笼样式——省得下田时被荆棘勾破。”
她顿了顿,又摸向一旁柔软的米白色棉布成衣,棉布衣买对襟大襟袄,我娘那件绣朵淡紫色的野菊,我爹的绣几枝墨竹,盘扣换成乌木的,看着利落。”
李三牛在旁听得心急,扯了扯女儿衣角:够了够了,两套太多……”
爹,您手上的活计重,衣裳磨损得快。”
李清婉头也不回,继续对老板娘道,弟弟的粗布衣裳要在肘部和膝盖多缝两层补丁,他爬树掏鸟窝最费布料。
棉布衣做连帽的款式,再加条毛领——他总喊冻耳朵。”
她拿起一件粉嫩嫩的棉布,妹妹的襦裙要宽裙摆,棉布裙面上绣满草莓和小兔子,袖口镶蕾丝花边,她最爱这些花俏的。”
说到鞋子时,竹篮里的鞋样在烛光下泛着暖光。
李清婉先拎起双厚实的牛皮靴,这双给我爹,再配双千层底的青布鞋,走山路轻便。
弟弟要两双皂靴,一双配藏青箭袖,一双平时穿。
妹妹的绣鞋要带绒里的,再备双软底棉布鞋,下雪天也能蹦蹦跳跳。”
老板娘飞快记录着,不时赞叹,姑娘想得这般周全,真是少见。”
她指着案头几匹暗纹布料,若是给姑娘做衣裳……”
给我来两套素色粗布衫,袖口绣圈细蓝边就行。”
李清婉打断道,再做件夹棉的短袄,深灰色耐脏。
鞋子要两双,一双麻鞋干活穿,一双厚底布鞋走亲戚用。”
她算得清楚,每样衣物的用途都细细叮嘱,惊得一旁的绣娘频频点头。
李三牛攥着钱袋的手慢慢松开,看着女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全家的穿戴,忽然觉得掌心的汗都化作了欣慰,原来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在婉儿手中能生出这般妥帖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