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空气中铁锈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
指挥使毛骧刚从审讯室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煞气。
胡惟庸案牵连甚广,他奉旨追查余党,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突然想到皇上命他查询那孩子的身世。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知道主子爷因为皇后娘娘的离去,心里有多苦。
可从河里捞个孩子回来算怎么回事?
这差事,透着一股邪门。
查吧,一个弃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身世?顶天了就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查不出什么东西,显得锦衣卫无能。
查出点什么……万一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腌臢事,捅到皇上那,是功是过还两说。
他现在手头上的空印案和胡党余孽案,哪一件都比这事重要百倍。
毛骧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指挥佥事叫了过来。
“这事,你去找个得力的人去办。”
指挥佥事也是个人精,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美差。
他满口答应,一转身就把这活儿派给了自己手下的一个镇抚使。
镇抚使又把皮球踢给了千户。
一层一层往下,这件“皇上亲派”的差事,就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最后,这差事落到了一个名叫宋忠的千户头上。
宋忠在北镇抚司里,算是个异类。
他业务能力不差,破过几个大案,可就是不怎么会来事,平日里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些不对付。
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可能惹一身骚的活,自然就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宋千户,这可是皇上亲自交办的案子,你可得尽心办呐。”上司拍着他的肩膀,话说得冠冕堂皇。
宋忠心里骂了句娘,脸上却挤出个僵硬的笑容。
“卑职,遵命。”
他能做的有限,毕竟上面有人说了算。
宋忠点了七八个手下,连夜出了应天府,沿着青溪河向上游摸排。
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一个校尉搓着手,嘴里抱怨道:“头儿,这叫什么事儿啊,大半夜不睡,来这荒郊野岭喝西北风。”
另一个也附和:“就是,找个娃的身世,这玩意儿怎么找?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你家是不是丢了个儿子吧?”
“行了,都少说两句。”
宋忠呵斥了一句,心里的烦躁不比他们少。
他们是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现在却干着跟村口长舌妇差不多的活计。
这事传出去,脸都丢尽了。
一连查了两天,沿着河岸走了几十里路,盘问了七八个村子。
结果,一无所获。
倒是问出了一个旧案,说三年前下游有个村子,一户人家生了女娃,嫌是个赔钱货,趁着夜里给扔河里了。
可他们要找的,是个男婴,还是活的。
手下人的怨气越来越重,连宋忠自己都有些泄气了。
这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第三天,他们走到了青溪河的一处分叉口。
这里有个不大的村落,三四十户人家,依山傍水。
宋忠带着人进村,照例盘问。
村民们都很淳朴,或者说,是对他们身上这身飞鱼服感到畏惧。
问什么答什么,不敢有半点隐瞒。
眼看又是一无所获,宋忠准备带人离开。
就在村口,他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挑着一担空空的柴火筐,正准备进村。
那老农看到他们这群人,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埋头往前走。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宋忠捕捉到了。
他干了十几年锦衣卫,审过的犯人,见过的鬼蜮伎俩,比手下这帮小子吃的盐都多。
这老头,有问题。
宋忠不动声色,迎了上去。
“老丈,问个事。”
“官……官爷,您问。”老农把头埋得很低,声音有些发颤。
手下的校尉不耐烦地想把他推开:“去去去,一个糟老头子,能知道什么。”
“住手。”宋忠喝止了手下。
他盯着老农那双躲闪的眼睛,缓缓开口。
“老丈,我们是奉命查案,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只问你,前几日,这河里是不是漂走过一个孩子?”
宋忠问得很巧。
他没有问“你是不是丢过孩子”,而是问“河里是不是漂走过孩子”。
老农的身体猛地一抖,手里的扁担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满是褶子的脸上全是惊恐。
“官爷……俺,俺不知道你在说啥……”
看到他这个反应,宋忠心里就有底了。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人散开些。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
“老丈,你别怕。”
“那孩子,现在好得很,被一位天大的贵人收养了。”
“我们来,就是想弄清楚他的身世,没有恶意。”
“你若是知道什么,说了,是功劳一件。”
“可你若是不说,那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的代价,你可承担得起?"
宋忠的话,软中带硬,每一个字都敲在老农的心坎上。
老农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挣扎。
过了好一阵,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官爷,我说,我全说!”
“不是俺要害那娃啊,是……是族里长老的意思!”
宋忠把他扶了起来,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老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的原委都倒了出来。
原来,这孩子是村里一个叫甄大丫头的姑娘未婚先孕生下的。
那姑娘前些日子难产走了。
村里的宗族长老们开了祠堂,说这孩子是个孽种,会给村子带来晦气,要按族规,将孩子沉河溺死。
行刑的活,就派给了他这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头。
“俺……俺实在下不去那个手啊。”老农抹着眼泪,“那也是一条人命,俺就把他放在摇篮里,让他顺水漂下去,是死是活,全看他的命了。”
“求求官爷,这事千万不能让族里知道啊!”
“要是让他们知道俺没把娃弄死,他们会把俺活活打死的!”
老农磕头如捣蒜,哀求着宋忠。
宋忠听完,心里也是一阵唏嘘。
他见过朝堂的残酷,也见过诏狱的黑暗,却没想到,这乡野之间的宗族私刑,竟也如此狠毒。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一个“野种”的名头,险些被断送。
他看着老农,心里想着这案子总算能交差了。
一个乡野弃婴,被皇上收养,也算是这孩子天大的造化。
“那孩子的生母,叫甄大丫头?”宋忠确认道,“是哪个字?”
“就是那个……甄别是非的甄。”老农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为那死去的姑娘惋惜。
“唉,这甄家大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早些年还被选进宫里头伺候过皇爷,都说她家要出贵人了,谁晓得……会是这么个下场。”
老农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宋忠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进……进过宫?
伺候皇爷?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这案子,不是查清了。
是捅破天了。
宋忠猛地抓住老农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
“你说什么?她进宫伺候过谁?!”
老农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