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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空气中铁锈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

指挥使毛骧刚从审讯室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煞气。

胡惟庸案牵连甚广,他奉旨追查余党,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突然想到皇上命他查询那孩子的身世。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知道主子爷因为皇后娘娘的离去,心里有多苦。

可从河里捞个孩子回来算怎么回事?

这差事,透着一股邪门。

查吧,一个弃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身世?顶天了就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查不出什么东西,显得锦衣卫无能。

查出点什么……万一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腌臢事,捅到皇上那,是功是过还两说。

他现在手头上的空印案和胡党余孽案,哪一件都比这事重要百倍。

毛骧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指挥佥事叫了过来。

“这事,你去找个得力的人去办。”

指挥佥事也是个人精,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美差。

他满口答应,一转身就把这活儿派给了自己手下的一个镇抚使。

镇抚使又把皮球踢给了千户。

一层一层往下,这件“皇上亲派”的差事,就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最后,这差事落到了一个名叫宋忠的千户头上。

宋忠在北镇抚司里,算是个异类。

他业务能力不差,破过几个大案,可就是不怎么会来事,平日里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些不对付。

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可能惹一身骚的活,自然就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宋千户,这可是皇上亲自交办的案子,你可得尽心办呐。”上司拍着他的肩膀,话说得冠冕堂皇。

宋忠心里骂了句娘,脸上却挤出个僵硬的笑容。

“卑职,遵命。”

他能做的有限,毕竟上面有人说了算。

宋忠点了七八个手下,连夜出了应天府,沿着青溪河向上游摸排。

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一个校尉搓着手,嘴里抱怨道:“头儿,这叫什么事儿啊,大半夜不睡,来这荒郊野岭喝西北风。”

另一个也附和:“就是,找个娃的身世,这玩意儿怎么找?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你家是不是丢了个儿子吧?”

“行了,都少说两句。”

宋忠呵斥了一句,心里的烦躁不比他们少。

他们是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现在却干着跟村口长舌妇差不多的活计。

这事传出去,脸都丢尽了。

一连查了两天,沿着河岸走了几十里路,盘问了七八个村子。

结果,一无所获。

倒是问出了一个旧案,说三年前下游有个村子,一户人家生了女娃,嫌是个赔钱货,趁着夜里给扔河里了。

可他们要找的,是个男婴,还是活的。

手下人的怨气越来越重,连宋忠自己都有些泄气了。

这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第三天,他们走到了青溪河的一处分叉口。

这里有个不大的村落,三四十户人家,依山傍水。

宋忠带着人进村,照例盘问。

村民们都很淳朴,或者说,是对他们身上这身飞鱼服感到畏惧。

问什么答什么,不敢有半点隐瞒。

眼看又是一无所获,宋忠准备带人离开。

就在村口,他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挑着一担空空的柴火筐,正准备进村。

那老农看到他们这群人,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埋头往前走。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宋忠捕捉到了。

他干了十几年锦衣卫,审过的犯人,见过的鬼蜮伎俩,比手下这帮小子吃的盐都多。

这老头,有问题。

宋忠不动声色,迎了上去。

“老丈,问个事。”

“官……官爷,您问。”老农把头埋得很低,声音有些发颤。

手下的校尉不耐烦地想把他推开:“去去去,一个糟老头子,能知道什么。”

“住手。”宋忠喝止了手下。

他盯着老农那双躲闪的眼睛,缓缓开口。

“老丈,我们是奉命查案,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只问你,前几日,这河里是不是漂走过一个孩子?”

宋忠问得很巧。

他没有问“你是不是丢过孩子”,而是问“河里是不是漂走过孩子”。

老农的身体猛地一抖,手里的扁担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满是褶子的脸上全是惊恐。

“官爷……俺,俺不知道你在说啥……”

看到他这个反应,宋忠心里就有底了。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人散开些。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

“老丈,你别怕。”

“那孩子,现在好得很,被一位天大的贵人收养了。”

“我们来,就是想弄清楚他的身世,没有恶意。”

“你若是知道什么,说了,是功劳一件。”

“可你若是不说,那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的代价,你可承担得起?"

宋忠的话,软中带硬,每一个字都敲在老农的心坎上。

老农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挣扎。

过了好一阵,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官爷,我说,我全说!”

“不是俺要害那娃啊,是……是族里长老的意思!”

宋忠把他扶了起来,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老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的原委都倒了出来。

原来,这孩子是村里一个叫甄大丫头的姑娘未婚先孕生下的。

那姑娘前些日子难产走了。

村里的宗族长老们开了祠堂,说这孩子是个孽种,会给村子带来晦气,要按族规,将孩子沉河溺死。

行刑的活,就派给了他这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头。

“俺……俺实在下不去那个手啊。”老农抹着眼泪,“那也是一条人命,俺就把他放在摇篮里,让他顺水漂下去,是死是活,全看他的命了。”

“求求官爷,这事千万不能让族里知道啊!”

“要是让他们知道俺没把娃弄死,他们会把俺活活打死的!”

老农磕头如捣蒜,哀求着宋忠。

宋忠听完,心里也是一阵唏嘘。

他见过朝堂的残酷,也见过诏狱的黑暗,却没想到,这乡野之间的宗族私刑,竟也如此狠毒。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一个“野种”的名头,险些被断送。

他看着老农,心里想着这案子总算能交差了。

一个乡野弃婴,被皇上收养,也算是这孩子天大的造化。

“那孩子的生母,叫甄大丫头?”宋忠确认道,“是哪个字?”

“就是那个……甄别是非的甄。”老农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为那死去的姑娘惋惜。

“唉,这甄家大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早些年还被选进宫里头伺候过皇爷,都说她家要出贵人了,谁晓得……会是这么个下场。”

老农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宋忠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进……进过宫?

伺候皇爷?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这案子,不是查清了。

是捅破天了。

宋忠猛地抓住老农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

“你说什么?她进宫伺候过谁?!”

老农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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