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是缠缠绵绵的,细得像绣花针,斜斜地织在窗玻璃上,把窗外的青瓦白墙晕成一片模糊的水墨画。
顾念坐在外婆病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攥着块刚削好的苹果,果皮被她削得连成一整条,像条没说出口的牵挂。外婆睡着了,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青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外婆,”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得怕吵醒人,“我们摸底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了第一哦。”
雨声淅淅沥沥,她像平时放学回家那样,絮絮叨叨地讲着学校的事:“物理考了89分,你肯定不信吧?以前我总考不好,后来……后来有个同学帮我讲题,他很厉害,会把受力分析画成小人推箱子,还会用游乐园的碰碰车比喻动量守恒,你说好不好笑?”
窗外的雨敲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她拿起外婆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双手以前总牵着她逛苏州的小巷,会给她买赤豆糕,会在她写作业时扇蒲扇,现在却凉得像块冰,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
“那个同学语文不太好,作文总写得干巴巴的,我就教他怎么写细节。”她的指尖划过外婆手背上的皱纹,声音里带上了点哽咽,“他写他外婆摘葡萄的样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老师还说有画面感呢。外婆,等你好了,我们也一起回老院子摘葡萄好不好?你说过,今年的葡萄会比去年甜……”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被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赶紧用袖子擦掉,怕外婆看见会担心——妈妈走的时候,外婆也是这样,抱着她掉眼泪,说“以后外婆疼你”,现在她不能让外婆再为她操心了。
爸爸走进来时,看见她正给外婆掖被角,眼眶红红的,却没哭出声。“医生说明天可以进手术室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你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
“我不困。”她摇摇头,把带来的物理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最近的错题,等外婆醒了,我读给她听,她以前总说我读题的声音最好听。”
爸爸没再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父女俩静静地陪着病床上的老人,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时,顾念正趴在床边给外婆掖被角。雨还没停,小姨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带进来点巷口桂花的湿香——那是苏州老巷里特有的味道,和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香一模一样。
“念念。”小姨的声音带着点旅途的沙哑,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顾念抬头,看见她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眼里的红血丝藏不住。
“小姨。”她刚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妈妈走后,小姨是除了外婆之外,最疼她的人。小时候她被欺负,小姨总会攥着她的手去找对方家长;她第一次来月经哭鼻子,是小姨红着脸教她怎么用卫生巾;就连这次来苏州,行李箱里还装着小姨塞的暖宝宝,说“北方姑娘去南方,得护着点腰”。
小姨放下保温桶,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她的怀抱和外婆不一样,带着点香水味,却同样暖。“别怕,”她拍着顾念的背,声音轻轻的,“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外婆身体底子好,肯定能挺过去。”
顾念把脸埋在她肩上,闻着那熟悉的桂花味,忽然觉得没那么怕了。“她昨天醒了一会儿,”她哽咽着说,“我跟她讲学校的事,讲物理考了89分,她眼睛动了动,好像听懂了。”
“肯定听懂了,”小姨笑着抹掉她的眼泪,“外婆最盼着你好了。”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刚熬好的赤豆糊,甜香混着热气飘出来,“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让巷口的阿婆做的,趁热吃点。”
顾念舀了一勺,温热的甜糊滑进喉咙,像小时候外婆喂她的味道。小姨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忽然说:“你爸跟我说了,有个男生总帮你讲物理?”
顾念脸一红,低下头搅着赤豆糊:“就是同学……”
“我还听说,你帮他补语文?”小姨笑得眼睛弯起来,“念念长大了,会照顾人了。”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你妈妈要是在,肯定也高兴。”
提到妈妈,顾念的眼圈又红了。小姨赶紧转移话题,给她讲巷口的变化:“你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糖画摊还在,阿公说等你回来,给你画只最大的兔子。还有院子里的葡萄藤,我昨天去看了,结了好多青葡萄,等外婆好了,咱们一起摘。”
病房里的气氛渐渐暖了起来,雨声好像也变得温柔了。爸爸进来时,看见小姨正给顾念梳头发,用的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草莓皮筋,两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兽。
“医生说明天早上七点进手术室。”爸爸的声音里带着点轻松,“小姨来了,我心里踏实多了。”
“姐夫放心,有我呢。”小姨把梳好的辫子别上发卡,“明天我在外面守着,你带念念去吃点早饭,她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顾念摇摇头:“我要在外面等。”
小姨没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好,我们一起等。”
晚上,小姨在病房沙发上搭了个简易的床,让顾念去酒店睡,自己守着外婆。顾念不肯,抱着外婆的手说:“我想陪着她。”小姨没再坚持,只是多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夜深时,雨停了。顾念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小姨正坐在床边给外婆擦手,动作轻轻的,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小姨鬓角的碎发上,带着点温柔的光晕。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小姨也是这样,在外婆生病时守在床边,给她讲笑话,说“笑着笑着病就好了”。原来有些温柔是会传递的,从外婆到妈妈,从妈妈到小姨,再到她,像苏州的雨,细密地、执拗地,把爱串成了线。
天亮时,窗外的桂花枝上停了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小姨给顾念扎了个和小时候一样的辫子,笑着说:“看,好日子要来了。”
而千里之外的教室里,陆响在早读课开始前,就发现顾念的座位空着。桌上的物理笔记本没带走,摊开在“动量守恒”那页,上面有他画的小人,旁边还有她写的“懂了!”,字迹带着点雀跃的歪。
周延凑过来:“顾念没来?请假了?”
陆响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笔记本合起来,放进她的抽屉里。课间时,他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班主任在打电话:“……好的,我知道了,让顾念安心照顾外婆,功课不用担心,同学会帮她记笔记的……”
他脚步顿了顿,转身回教室时,从笔袋里拿出个新的笔记本,开始往上面抄今天的物理笔记。字迹依旧潦草,却比平时认真了许多,连老师随口提的考点,都用红笔标了出来。
沈眠看着他抄得专注,小声问:“顾念怎么了?”
“家里有事。”他顿了顿,把刚抄好的笔记递给她,“帮我看看,有没有漏的?”
周延在旁边翻着沈眠的笔记,忽然说:“等她回来,我们请她吃冰棍庆祝啊,就上次那家绿豆沙的。”
沈眠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还要给她补物理,她肯定攒了一堆题。”
陆响没说话,只是把抄好的笔记放进抽屉,和顾念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落在空着的座位上,像在等主人回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草莓糖,是上周她给的,一直没舍得吃,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
放学时,他把抄了一天的笔记放进书包,又想起什么,从语文笔记本里抽出那张“细节描写要像剥橘子”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给她的笔记里。
苏州的雨还在下,病房里,顾念趴在外婆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本物理笔记。老家院子里的葡萄藤被雨水洗得发亮,像在等一个带着好消息的夏天。教室里,空着的座位上,放着本抄满考点的笔记,旁边的抽屉里,藏着两颗没说出口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