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师,将要死了。”
秦家雕龙附凤、镶金镀银的府邸中,秦川悠然自得品一口清茶:“这是将要发生的事,无可置疑。”
一旁的秦三才听得诧异,经过那日发生在道师宅邸与接连两次讲道,他对于陈道师的敬畏已经深厚到难以撼动,此刻禁不住道:“可是……那可是道师……”
对于陈道师是否是道师,这位一开始便偏向前者的白家公子,如今显然已经做出了难以更改的判断。
“道师……”
秦川喃喃,忽而不知为何一声冷笑,这笑中带着三分讥讽,七分自嘲:“便说他当真是道师。”
“他当真是道师,又如何呢?”
秦川淡漠,给出这样的问题。
诚然如此,便是陈道师当真是道师又能如何?若真正撕破脸皮,便是道师在白家这等庞然大物面前都不够看,体量相差了太多。
这等扎根在夸父城数千数万年之久的地头蛇,拥有的权柄无可撼动,道师代表着某种后进的力量,代表着改革、进取,代表着无尽的希望与未来。
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能胜过白家,至少现在还不行。
“白家能斩杀道师一次,自然便能斩杀第二次。”
秦川冷漠,自问自答,他看得很清晰,这位来自秦家老谋深算的狐狸,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看得通透明了。
他做出的判断很少有错,便是错了,也至少能够及时止损,身为白家的掌舵人,若非凭借他的能为,白家这一艘算不得庞大的舟船恐怕早便在漫天海浪中倾覆。
在以往,秦三才向来是对自家叔父信任备至的,几乎可以说是将他的每句话都当成了真理,然而这一次,他却皱起眉头,有些不置可否。
这并非是因为他智慧增长,足够做出自己的判断了。事实上,有些人天生只能够随大流,难以解脱出来,拥有自己的思维。
他之所以做出与自家叔父相反的判断,全然是因为比之叔父,陈道师带给他的威压要大上太多,在他看来,那位脸上时刻带着亲切笑容的道师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力量庞大到难以想象。
“叔父或许错了……是了,最近他做出的判断没有一个正确,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这称不上推断,没有以往错了,以后便一定会错这样的规矩,但却足够秦三才说服自己。
于是忽然之间,那个只浮现过一次的念头又缠绕在他脑海,这一次,无论如何都驱之不散:
“叔父并非全能,并非……不可以战胜。”
“也并非……不可以杀死。”
他背过身去,秦川于是只能看到自己这位子侄的背影。
这位子侄渺小的背影在颤抖,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
他眯起眼眸,神色愈发深邃了。
世家大族的新兴一辈开始成长,开始做出与老一辈截然不同的判断,这一点,不止秦家如此,座立在内城另一侧的白家,同样如此。
“父亲。”
白书琼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沉声道:“我们白家与道师,没有为敌的必要,还请您三思。”
在他面前,白秋山漠然盘坐,高大的身躯堆在椅子上,像是一座小山。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自己的子嗣。
这样的变化,堪称是极为奇妙了,白书琼原本对陈道师厌恶至极,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眼下却又成了他最忠实的拥趸。
这样的变化其实早有根据。
原先时分,白书琼对陈道师的厌恶其实发自嫉妒,他是出自世家大族的少年天骄,拥有非凡的才能与修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凭什么偏偏在出身普通的陈道师面前低上一头?这让他嫉妒、愤怒,想要发狂。
而如今,白书琼已经不再嫉妒了。
这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差距太大。
大到难以跨越,大到无法想象,大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人会嫉妒比自己高大的人,但不会嫉妒巍峨山岳。
人会嫉妒比自己迅捷的人,但不会嫉妒缥缈轻风。
人会嫉妒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但不会嫉妒……道师。
因为彼此之间的差距太大,相距得太过遥远,当人从心底最深处开始认输、被折服,认为自己永生永世都无法与对方相提并论时,那样的嫉妒便会烟消云散。
再经过昨日论得的真道,白书琼对陈道师的心情,除去敬佩、恭谨、崇拜之外再无他物。
也正是因此,他才敢顶撞自己的父亲,按照夸父城里的规矩,这已经是天大的不敬。
哪怕对于白书琼而言,这也是第一次。
“无论他是否当真是道师,都没有对我们流露出敌意。夸父城多上这样一位人物对于我们有利无害,陈道师所讲的道语,父亲你不也收获颇丰吗?”
这句话晓之以利害,确实再正确不过了。
陈道师没有危害夸父城的心思,反而与之恰恰相反,在他到来之后,整座夸父城的实力都更上一层楼,无论对于普通人还是世家大族弟子都是如此。
世家大族拥有丰厚的底蕴,但掌握的道语其实不多,真要说来,其实近些年许多家族步调都沉闷腐朽,很久未曾出现过惊才绝艳的人物了。
陈道师来到夸父城六日,带来的变化甚至比以往数十年还要大!
但白秋山依旧沉默,他的目光幽深得像是黑洞,又锋利像是刀剑,白书琼被自己的父亲盯着,只感觉浑身上下都冷得发抖。
“你已经不相信为父了,对罢?”
终于,白秋山开口了,这声音中蕴含的冷漠令白书琼身躯一颤,恍惚之间,他竟从自己父亲的气息中感受到……杀意。
“不敢!”
慌忙低下头颅,白书琼额头上冷汗淋漓,止不住地磕头:“孩儿只是想为家族考虑。”
“那么你的意思……”
白秋山森然道:“是为父不曾为家族考虑了?”
白书琼面色大变:“不敢!”
他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白秋山于是也沉默起来。
时间一分一毫地开始流逝,在这样的沉默中,天边太阳渐渐西垂,疏疏落落地黄昏映照下,整座夸父城都笼罩在一层暮色的余晖中。
最终,白秋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去罢。”
“什么?”白书琼一怔。
“你有自己想要做的事,这一点,为父明白。”
白秋山微笑道:“你是我的孩子,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将来我死了,整座白家都是你的,你既然做出了选择,为父又岂会阻挠?”
“这……”
白书琼先是愕然,紧接着脸颊上两行泪水横流,痛哭流涕道:“多谢父亲。”
他欢喜地叩首,又亲自为白秋山沏上一壶清茶,父子两人享受完天伦之乐,他才终于兴致勃勃地动身,朝着陈道师的宅邸行去。
而白秋山站在他背后,背负起双手,神色冷峻得令人胆寒。
“虚假的道师从异乡来,为寂静黑暗的时代带来光明。”
他取出一面玲珑小镜,喃喃般自语出其上的文字。
这是道镜。
与秦家一样,白家这等庞然大物也出过一位亚圣,而这面道镜便是他留下的道兵。
当初白书琼怀疑陈道师身份时,正是凭借此物才让他打消了怀疑。
道镜是一位亚圣灵性的流露,不可能出现差错,凭借道镜的指引,做出一个个正确的选择,以往数万年来,白家一直是这样做的,还从没有出现过差错。
在世家大族中,白家一开始时其实不算强大,正是凭借道镜才能一步步化险为夷,成为如今这座镇压夸父城的庞然大物。
不过道镜之上还有另一句话,这是最近才显现,竟是血红色,透着渗人的狰狞。
“于是当悟得真道者明晰究竟后,知识的火光将燃烧整座天幕,而他自己的树根,便是最炽烈那根炭火。”
一切都说得通了。
白秋山之所以暴怒,是因为悟得真道者竟然是自己的子嗣。而用作最炽烈炭火的所谓树根……恐怕便是指的白家!
这是要让自己付出一生心血的白家成为踏脚石!这让他狰狞、暴怒,因此才会在讲道之地便发狂,恨不得将陈道师杀之于后快。
他甚至动过杀死白书琼的心思,方才白书琼感受到的杀意并不虚假,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而最后时刻,他之所以放弃,并非是因为什么天伦之情。
而是……他杀不了白书琼。
从道镜中,他得到指点:
“不可以不顺应道的意志,有时候放任自然,反而可能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一句指点玄之又玄,然而道镜的指点也向来如此,但若是深思熟想,也不难猜测出大概。
道的意志,想必便是道镜的意志。如此一来,便不应该杀死白书琼。
顺其自然,便是任由白书琼离去,按照道镜上的信息所指,自己若是不横插一手阻止,反而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可能是大是小?是八成九成还是渺茫到几乎不存在?
自己想要的东西数不胜数,能得到的又是哪一样呢?
白秋山并不明白,也无法得到答案,他能做的,只是相信。
正如以往的数千、数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