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雁门关失守半月前,京城。
荣国府中歌舞升平,宝玉依旧在女儿堆里厮混。
宁国府内焦大醉骂的声音仍是无人理会。
北元百万大军压境的消息,并没有让宁荣二府受到任何影响。
不过,这个消息,却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浮华的死水里,让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
年轻的承平皇帝龙颜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意欲效仿太祖御驾亲征,
“朕要亲率王师荡平北虏,让我大周国威重振于天下!”
然而,以太上皇为首的守旧派系,在右相的带领下死活不允。
“国本岂能轻动!”
“陛下,万万不可啊!”
“靖康之耻,土木之鉴,犹在眼前,陛下三思!”
“…”
承平皇帝似乎很清楚,满朝文武,不可能让他御驾亲征。
有他们说得理由。
也有太上皇的意思在。
毕竟,太上皇,不愿让自己掌握兵权。
无奈之下,承平皇帝不得不做出妥协,命朝中立场始终保持中立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神武将军薛尧。
集结五十万大军,领兵北上抗敌。
同时,朝廷下令,命各路边军,驰援代州。
一时间,整个朝廷,都在疯狂地运转。
……
当薛尧率领的王师抵达忻州时,秦渊也恰好冲破了元军的最后一道封锁线,成功离开了代州。
他浑身是伤,体力早已透支,胯下的战马都累死了三匹,除了从雁门带回来的一匹,还有两匹,来自元军的小股部队。
大都三五成群,于代州境内四处劫掠。
想要从他们手中抢下一匹战马,对于武艺不俗且身着铁甲的秦渊来说,还是能够做到的。
此刻,他全凭一股不灭的意志在强撑。
在一处破败的村落外,他遇到了一支正在向南逃难的百姓。
他想问问路,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如遭五雷轰顶的消息。
一名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看到他身上残破的拒北军甲胄,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和憎恨,颤声问道:
“军爷,您不会是雁门关的拒北军吧?”
“听说…听说雁门关的拒北军贪生怕死,主动打开了关门,投降了北元人,把他们放了进来,是不是真的?”
投降?
这两个字,好比两柄烧到赤红的铁钳,狠狠烙在了秦渊的心上!
烙得他魂飞魄散!
陈五将军死不瞑目的怒吼。
袍泽兄弟们泣血高唱的战歌。
那一张张在烈火与刀光中,至死不屈的脸。
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他们用命守住的荣耀!
他们用血捍卫的尊严!
就因为王志一个叛徒,被玷污成了“投降”这两个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怒火,如同火山爆发。
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喷涌而出,疯狂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不!
绝不!
他不能让袍泽们死后,还要背负这样万古不赦的骂名!
他要告诉天下人,拒北军,不都像王志那个孬种一样!
王志,只是一颗老鼠屎,他,代表不了整个拒北军!
这股信念,化作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狠狠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与满口的血腥味,刺激着他发昏的头脑,让他重新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再次跨上从元军散兵手中抢来的战马。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人如疯魔,马如龙。
当他终于看到远处那连绵不绝、遮天蔽日的营帐,看到大周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
眼前一黑,他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冲到大营前。
“雁门信使!”
“有紧急军情!”
“要见王师统帅!”
他嘶哑的吼声,几乎不似人声,引来了营前守卫的注意。
很快,他被带进了大营。
一路上,无数穿着光鲜铠甲,精神饱满的王师将士,对他指指点点。
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据说他出自拒北军。”
“拒北军?那不就是逃兵吗?”
“啧啧,浑身跟个血葫芦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元人的血!约莫这身血,多半来自咱们自己人,他怎么还敢跑来王师大营的?脸皮真厚。”
“听说就是他们开门揖盗,才让北元蛮子长驱直入的,让整个代州都陷入到战乱中,一群吃里扒外的叛徒!”
“丢尽了我大周军人的脸!”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剧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得秦渊遍体鳞伤。
他握紧双拳,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地落下,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因为心里的痛,早已将一切都麻痹了。
他没有反驳。
他要把所有的话,都对薛尧说。
他相信,身为大军统帅,薛尧会给他一个公道!
终于,他被带到了中军主帐。
帐内,将星云集,气氛凝重。
数十员高级将官分列两旁,身上的铠甲擦得锃亮,与他这个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高坐帅位的,正是北伐行军大总管,神武将军,薛尧。
秦渊踉跄着走进帐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雁门小旗秦渊,叩见大都督!”
“雁门……失守了!”
话音刚落,薛尧身旁一名身材微胖,面白无须,脸上带着天然傲气的副将便冷哼一声,越众而出,
“哼,失守?”
“说得倒是好听!”
“我看,是投降了吧!”
他斜睨着秦渊,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
“有锦衣卫密探传来消息,拒北军投敌,以致雁门失守!”
“真乃我大周耻辱!”
说话的这人,出自四王八公家族之一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也是贾宝玉的舅舅。
他的话,好比一盆带着冰碴的万年寒水,浇灭了秦渊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也好像一颗火星,瞬间引爆了秦渊心中积压的所有悲愤、冤屈、怒火!
耻辱?
叛敌?
陈五将军死不瞑目的脸。
兄弟们高唱战歌的身影。
在这一刻,与王子腾那张肥胖、傲慢、高高在上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秦渊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都被滔天的血气冲垮。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不似人类的野兽嘶吼。
在所有人惊愕到呆滞的注视下,他化作一道血色的残影,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
那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腿,携着万钧雷霆之势,一脚狠狠踹在了王子腾那肥硕的肚子上。
“砰!”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
王子腾那至少一百八十斤的身体,好像一个被攻城锤击中的破麻袋,双脚离地,被直接踹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轰然撞翻了身后那张巨大的行军堪舆图,连带着桌案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天。
整个主帅大帐,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震得魂不附体。
秦渊站在原地,身体摇摇欲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指着地上像死猪一样呻吟的王子腾。
他用血丝满布的眼睛,缓缓扫过帐内所有将官那惊骇的脸庞。
一字一句,吼出了那句憋在他心中,用无数袍泽的鲜血和冤魂凝聚而成的话。
“拒北军……”
“容不得尔等羞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