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将身边仅剩的几十名亲卫统统唤来,而后,他牢牢握住秦渊的肩膀,叮嘱道:
“老子的亲卫,都给你!”
“从东边马道冲出去,快!”
陈五的嗓子像是被战火燎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铁锈味。
他的双眸赤红,目光有力,其中蕴含的情绪,并非哀伤,亦非绝望,而是明知必死却依旧向死而生的释然。
更是与这雁门关共存亡的决绝。
他乃拒北军统帅,雁门失守,他即使能突围出去,最终,也只是一个死。
倒不如,选择在这儿雁门上轰轰烈烈的战死。
秦渊一把甩开拽着自己的亲卫,脖颈上的青筋暴突如虬龙,皱眉道:
“将军!那么多袍泽弟兄没走,我岂能苟且偷生?”
“这是军令!”陈五嘶吼着,
“老子选择让你走,是因为你读过书,识字,能将咱们雁门关的情况说清楚!”
“活下去!给咱们拒北军留个种!活着把真相带出去!”
“走!”
陈五言至于此,不再看他。
而是转身投入到西边马道的战场上。
这时,跟随陈五前往那边马道的不少将士,都在看向秦渊,
“秦小旗,活下去!我们给你引开敌军主力!”
“对,活下去,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朝廷,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拒北军的名头!”
“活下去!拒北军…不能就在这个世上没了。”
“…”
秦渊动容。
他看到守将陈五已经再次提起那柄卷了刃的环首刀。
正对着西边那条,已经被鲜血、碎肉和残肢堵塞的马道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用自己那道魁梧的背影,为秦渊吸引了城头之上所有北元蛮子的注意。
这一刻,在秦渊眼中,陈五就是一道堤坝,用他的血肉,为自己拦下滔天洪水。
秦渊深知,到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他再做儿女姿态。
既然陈五选择了自己,众多袍泽兄弟选择了自己,拒北军与雁门选择了自己。
那么,自己,就必须要活下去!
“随我突围!”
秦渊大吼一声。
很快,在几十位陈五亲卫的掩护下,秦渊不费吹灰之力的,便就来到了东边的马道。
就在他即将踏下马道的最后一刻,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最后望了一眼陈五那边。
只见陈五将拒北军的大纛扛在肩头,疯狂地在城头上摇曳起来。
像是在用这个动作,告诉北元蛮子。
雁门关的主力,在这儿!
渐渐地,那道壮阔背影,逐渐淹没在刀与火中。
…
待秦渊下了马道,骑上战马,将欲离去时。
忽然,耳旁响起一阵苍凉悲壮到极致的歌声。
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又好似从天际垂落,穿透了战场的喧嚣,狠狠撞进了他的耳中。
是拒北军的战歌!
是岳爷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
歌声初时还很零落,是一个被长矛穿透胸膛的老卒,靠在墙垛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哼出来的。
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不甘。
很快,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从不同的角落响起。
“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声音汇聚起来,从几十人,到上百人。
变成了最后的咆哮。
那是雁门关最后的守军,在用生命吟唱他们的军魂!
他们在告诉敌人,也告诉这瞎了眼的天地——
我拒北军,何曾屈膝!
雁门,宁死不降!
…
秦渊深呼吸一口气,但是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液体决堤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在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见到,陈五的那些亲卫,并未翻身上马,显然,是要留在雁门。
“诸君…”
坐在马背上的秦渊扭头看去。
众人面色肃然,陆续抱拳道:
“秦小旗,我等,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秦小旗,您一定要活着,活着离开雁门。”
“拒北军,将来就靠你了。”
“…”
这一刻,他们与陈五,与诸多雁门关的将士一样,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秦渊。
选择让这个伤痛不能改其色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活下去。
秦渊深呼吸一口气,驾驶战马,扬长而去。,
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自己背负的,是那上千名战死袍泽的清名!
是陈五将军用命换来的嘱托!
是拒北军最后的火种!
是那首满江红能不能再次响彻在这儿雁北大地之上!
…
雁门,终究是被彻底攻破了。
当最后一丝抵抗的歌声被喊杀声淹没后。
陈五浑身浴血,拄着那柄只剩下半截的刀,被成百上千的元军围得水泄不通。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口的血沫。
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肋骨。
可他依旧站得笔直。
像一杆插在雁门关城头,永不倒下的旗枪。
一名穿着拒北军战甲,但额头间却绑着黑布的汉人从敌军中缓缓走出,脸上带有一种深深的愧疚。
是王志。
这时,他脸上没有半分得意,甚至在看向陈武的眼睛时,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复杂和畏惧。
“王志。”
陈五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告诉我,为什么?”
王志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避开陈五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将军,朝廷早就放弃我们了。”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连个屁的援军都没有!”
“我只是想活着,这有错吗?”
活着?
听到这个回答。
陈五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鄙夷与不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像狗一样活着?”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至极的精光,像是亮得刺痛了周围所有人的眼睛!
“我们是拒北军!”
“是老相爷亲自创建的军队,老相爷曾说,咱们雁门拒北军,不弱昔日岳家军!”
“我们的脊梁宁可被打断,也绝不会弯!”
话音未落,陈五突然动了。
他将生命最后的一丝力气全部灌注于双腿,整个人好像一支离弦的血色箭矢,扑向王志。
王志大惊失色尖叫着想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那柄只剩下半截却依旧刻着“拒北”二字的断刀,精准无比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噗!”
动脉被切开的血泉喷涌而出。
王志捂着脖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陈五还能有这样的力量。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杆长枪,也从四面八方,狠狠刺穿了陈五的身体。
他没有倒下。
长枪贯穿着他的身躯,反而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扭过头,朝着南方——京城的方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老子…为雁门拒北军…留了种!”
“我们…不是孬种!”
说完,他头颅猛地一垂,气绝身亡。
这时,他的身躯,依旧被长枪贯穿着,挺立在雁门关头,怒视着南方。
死而不倒!
……
秦渊一路向南,不知跑了几日。
他杀出了雁门,可放眼望去,整个代州,烽烟四起,处处都是人间炼狱。
他亲眼看到,一个村庄被付之一炬,火焰舔舐着天空,黑烟滚滚,如同鬼神的哭嚎。
他亲眼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怀里抱着早已断气的孙儿,被元军的马蹄活活踩成肉泥。
他亲眼看到,那些三五成群、狞笑着的元军散兵,将抢来的女子绑在马后,肆意凌辱。
遍地焦土,满目疮痍。
他这才明白,北元这次不是来打劫的。
算上民夫与各路兵马,足有百万之众。
这是国战!
是要亡国灭种的战争!
他胸中的怒火与悲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彻底点燃。
他带着陈嘱托,带着战死袍泽的冤屈,带着雁门关的选择,带着拒北军的种子,拼尽全力,向南突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