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朱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有些头大。
胡惟庸案余波、云南的战事、黄册推行的后续问题……
看着面前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奏折,他顿感心累。
父皇最近沉迷于“微服私访”,把国事一股脑地丢给了他这个太子,自己倒是乐得清闲。
宫门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朱元璋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油乎乎的荷叶包。
“标儿,累了吧?”
朱元璋随手将荷叶包往朱标的桌案上一丢。
“啪嗒。”
一声轻响,一叠朱标刚批阅到一半,关于漕运改革的奏折,瞬间被那包东西压住。
一团深色的油渍,迅速在宣纸上洇开,毁掉了好几行工整的小楷。
朱标捏着毛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尖的墨滴落,污了另一份奏报。
朱标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也没敢说什么,转头便挤出一个极为孝顺的微笑。
“父皇,这是……”
“好东西,从宫外带回来的,尝尝。”朱元璋示意他打开。
荷叶包解开,一股奇异辛辣和肉香混合的霸道气味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
朱标拿起一串还温热的羊肉,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他的眼睛亮了。
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层层递进,刺激着味蕾,疲惫的大脑仿佛都被唤醒了。
“父皇,此物……妙绝!”朱标的眼睛亮了,“民间竟有这等吃食?
“哼,”朱元璋提起这个就来气,“东西是好东西!但是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买的。”
他把在“翠月楼”门口的见闻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那是个青楼。
“应天府尹是干什么吃的!天子脚下,居然让这种地方开得如此张扬!”
朱标吃烤串的动作停了下来,惊讶手上的吃食居然是在青楼门口买的。
“父皇息怒,此事或许另有内情。应天府尹寇徽,向来还算勤勉。”
“勤勉?”朱元璋来了火气,“咱看他是昏了头!来人!给咱传寇徽!”
半个时辰后,应天府尹寇徽几乎是滚着进的东宫。
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臣寇徽,叩见陛下!”
朱元璋也不叫他起,就让他那么跪着。
“寇徽,咱问你,秦淮河畔的青楼,是怎么回事?朝廷的法度,在你眼里就是一张废纸吗?”
寇徽冷汗直冒,他知道皇帝肯定是看到什么了。
他磕了个头,颤巍巍地开口:“回陛下,此事……臣冤枉啊!”
“哦?你还有冤?”朱元璋接着便把今天下午看到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
“陛下明鉴!”
寇徽的脑子飞速运转。
“大明律例,并未严禁民间开设此类场所,只……只是有所规制。那翠月楼,臣派人查过多次,她们手续齐全,姑娘们也都是登记在册的乐籍,卖艺不卖身,一切都符合……符合规定。”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了。
“而且……翠月楼,是应天府的纳税大户。”
提到“纳税”两个字,朱元璋严厉的表情果然缓和了一点。
他最近正为南方战事的军费发愁,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这京城里的销金窟,只要不太过分,能为财政做点贡献,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容忍。
寇徽见状,胆子大了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朱元璋抬手打断。
“行了!”
他站起身,踱到寇徽面前,就这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纳税大户?好一个纳税大户!咱倒要看看,这秦淮河的风月场,到底能刮出多少油水来?”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冰冷:“‘翠月楼’可以开,秦淮河那些销金窟也可以继续开。”
“但咱有两个条件。”
朱元璋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今年年底,秦淮河所有风月场所的税赋,在去年的基础上,再加三成!一文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第二根手指几乎点到寇徽的鼻尖上。
“第二,你给咱派人盯紧了!咱要的是他们口袋里的钱,不是要他们败坏我大明的根基!"
"再让咱知道有任何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的勾当,咱就把他们的楼连人一起,给你填到秦淮河里去!你这个应天府尹也别干了!”
寇徽浑身一颤,这话里的杀气,让他几乎瘫软在地,要知道,胡惟庸案的余波可还没过去。
“臣……明白了!“
寇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宫内一时安静下来。
朱元璋重新坐下,拿起一串鸡翅,却没了胃口。
他的思绪还在翻腾。
一个青楼,竟成了应天府的纳税大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转念一想,国库空虚,北边的仗刚打完,南边战事又起,处处都是要钱的窟窿。
这笔税银,虽来路不那么光彩,却能实实在在地充入国库,变成军饷粮草。
他长叹一口气,目光投向面前勤勉的儿子。
“标儿,你看,一个被咱们瞧不上的青楼小子,都知道变着法儿,从那些富商官吏的口袋里掏钱。可这满朝的饱学鸿儒,怎么就没几个能替咱想出富国的法子?”
朱标放下竹签,用丝帕擦了擦手,肯定道:“此人确有小智,能窥人心之欲,行敛财之术。”
“小智?”朱元璋冷哼一声,“这小智要是用在正道上,比咱半个户部都有用!户部那帮家伙,成日里就知道哭穷!”
朱标温和道:“父皇!治大国如烹小鲜!此终究是‘术’,非‘道’也。”
“以奇巧之术充盈一时之国库,或可解燃眉之急,却非长久之计。”
“治国安邦,根本还在于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使百姓安居乐业。”
“父皇您推行的黄册、鱼鳞图册,才是泽被万世的富国正道啊。”
“好一个治大国如烹小鲜!”朱元璋赞赏了一句自己儿子,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嘴角。
“今天那小子,比你还能说会道,一个青楼和烤肉的营生,硬是被他说的天花乱坠,好像没了他,楼里那些姑娘就活不下去一般!“
朱标吃完最后一串肉,没想到自己父皇会把一个卖烤串的小伙和自己对比,“这么一说,那人还真是一个人才?”
朱元璋冷哼,“人才?我看只是巧言令色罢了!”
……
一个月后,秦淮河畔。
“翠月楼”三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门口挂着两串硕大的红灯笼。
这里已经没有了之前风尘气息,反而透着一股红红火火的喜庆。
这一个月,“翠月楼”彻底火了。
足浴、按摩、撸串、喝酒,这套组合拳打得应天府的男人们丢盔弃甲。
无论是白天在衙门里勾心斗角的官老爷,还是在生意场上赔尽笑脸的商贾,晚上都爱往这儿钻。
泡个脚,按个摩,一身的疲乏便烟消云散。
再来几串滋滋冒油的烤肉,配一碗冰镇酸梅汤,那滋味,舒坦到了骨子里。
足浴、按摩、喝酒、撸串,果然在哪个朝代都受欢迎。
朱元璋带着朱标,两人一身便服,站在街角,神情各异。
“父皇,咱们……就是路过,对吧?”
朱标看着自家老爹那直勾勾的动作,感觉有点丢人。
“嗯,路过。”朱元璋回答得理直气壮,“顺便体察民情。咱得看看这应天府的税收大户,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话是这么说,可那不断咽口水的动作,出卖了他对烤串的真实渴望。
这一个月,他处理朝政时,嘴里总感觉寡淡无味。
御膳房的山珍海味,愣是比不过那日吃的一口羊肉串。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便寻了个由头,拉着朱标溜达了过来。
两人走到“翠月楼”门口,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烤架前,换了两个穿统一青色短打的伙计,动作虽也娴熟,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二位爷,里边请!想吃烤串还是做个放松?”
伙计眼尖,一眼便看出这二人衣料不凡,气度更是压人,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朱元璋没理他,目光在摊位前扫了一圈,沉声问:“之前那个烤串的小子呢?”
“您是说我们少东家?”伙计一愣,随即笑得更灿烂了,“我们少东家现在都在内堂总揽大局呢!您二位这样的贵客,哪能站门口吃啊?快里边请,我们有雅间,保证清净!”
“青楼还有雅间能吃东西?”
朱元璋本是打心底里瞧不上这种烟花之地的,但今天马皇后没跟着,他的好奇心瞬间就占了上风。
再加上那少年当日的种种怪诞言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很想进去看个究竟。
朱标是被自家父皇拉着进来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以仁德闻名天下的太子爷,有朝一日,竟会被亲爹拉着逛青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