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未彻底透亮,山谷里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露水和草木的味道。
摄影师大牛已经扛着机器开始了晨间素材的采集。固定机位显示,通铺上,郭锐四仰八叉,睡得正沉。凌曜蜷缩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拧着。
而元宝的铺位,已经空了。
被子叠得算不上整齐,但确实叠了。他人不见了。
大牛心里一动,操控着摄像机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镜头像敏锐的眼睛,扫过寂静的院落。没有。
一种直觉驱使着大牛,他将镜头缓缓移向屋后那条通往更高处山坡的小径。
雾气稍浓,但镜头拉近,穿透朦胧,捕捉到了一个背影。
是元宝。
他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球,安静地站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面朝着下方雾气缭绕、若隐若现的山谷和远山。
他没有唱歌,甚至没有出声。
他只是站在那里,深深地、缓慢地呼吸。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刺人的清醒。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胸腔的扩张,感受着山风拂过脸颊的凉意,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
这种纯粹而宁静的时刻,对他而言,奢侈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前世,他的名字意味着无休止的奔波、震耳欲聋的欢呼、闪到眼盲的闪光灯,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飞机舱、排练厅、演唱会后台……他的世界被日程表填满,呼吸里都带着化妆品和汗水的味道。最后的记忆是心脏骤停的剧痛和无法呼吸的窒息,耳边似乎还响着助理催促下一场通告的声音。
再睁眼,就是颠簸的越野车和一副缩小版、白白胖胖的身体。
过度劳累致死,然后被塞进一档名为《变形计》的节目里,顶着一个“惹祸精”的名头。
荒谬得让他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
也好。
他唯一的、强烈的念头,就是睡。把前世亏欠的所有睡眠,统统补回来。这个世界很吵,镜头很烦,但只要能让他睡觉,别的都无所谓。
音乐?那是刻入灵魂的东西,但他曾经为之付出生命。现在,他暂时不想碰。至少,不想以那种拼命的方式去碰。
他只是习惯性地,需要在这无人打扰的清晨,找一处空旷之地,打开身体,让沉睡一夜的声带和呼吸系统,与清新的空气交换能量。这是多年职业生涯留下的肌肉记忆,无关表演,只是必要的维护,像保养乐器。
他张开嘴,呵出一团白气,然后开始极其轻微、平稳地呼气,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稳定的“嘶——”声。接着是简单的唇颤音练习,无声的气息流过唇间。最后是几个极其基础、音域极窄、轻到不能再轻的元音哼鸣,只是为了活动声带,像热身时拉伸韧带。
在缥缈的雾气里,那个白胖安静的身影,做着这些专业却内敛到极致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摄影师大牛的镜头牢牢锁定着他,推至最长焦,尽可能收录着这几乎静谧的一幕。大牛不懂声乐,但他能感觉到那种专注和平静,与元宝平日里那副睡眼惺忪、懒洋洋的模样判若两人。
直播间早早蹲守的少数观众也看到了这一幕。 【哇!起这么早?】 【在干嘛?练功吗?看起来好专业的样子。】 【不是说很懒吗?居然自己早起?】 【背影好乖啊,胖乎乎的一团,在看风景吗?】 【感觉……有点不一样?】
元宝做完最后一遍简单的音阶哼鸣,停了下来。肺里充满了清冽的空气,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溜达回去,争取在大家起床前再补个回笼觉。
一转身,却猛地对上了不远处,倚在一棵矮树旁,不知看了多久的凌曜。
凌曜显然也是早起的那个,头发依旧乱翘,几缕蓝色挑染格外醒目。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插在兜里,眼神却不再是昨晚全然的嫌弃和质疑,而是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和浓浓的困惑。
四目相对,空气有点安静。
元宝眨了眨眼,脸上迅速恢复了平时那种人畜无害的、带着点未散睡意的茫然。他像是没看到凌曜眼中的探究,只是软软地、习惯性地打了个小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早啊。”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揣着兜,迈着慢吞吞的步子,从凌曜身边经过,往小屋走去。仿佛刚才那个在晨曦雾霭中专注“练功”的人根本不是他。
凌曜盯着他圆滚滚的背影,眉头死死皱紧。
装?不像。那气息的控制,那发声的方式,绝不是一个小学生瞎胡闹能搞出来的。哪怕只是几个最简单的动作,也透着一股子……熟练工的味道。
可这胖子平时的表现……
凌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觉得这家伙身上充满了矛盾,像个谜团。
吃早饭的时候,这种诡异的气氛还在延续。
依旧是土豆和荞麦饼,或许多了点昨晚剩的汤。
郭锐依旧专注干饭,对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元宝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眼神放空,显然脑子还没完全醒来。
凌曜却吃得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元宝,试图从他白白净净的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
导演老李看着监控屏,摸着下巴。晨起那段素材虽然安静,但那种反差感和神秘感,似乎……有点意思?
这时,小刘接到了任务卡,清了清嗓子:“同学们,今天上午我们的任务是——跟着村里的阿呷妹妹一起去后山采野菜!”
郭锐立刻抬头,眼睛发亮:“野菜?能吃吗?好吃吗?”
小刘:“……能吃的,也是一种体验。”
元宝听到“山”字,慢半拍地抬起头,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但很快又湮灭在困倦里。
凌曜哼了一声,没反对。总比待在屋里对着这两个家伙强。
出发时,元宝背上了他的旧吉他盒。
小刘有点惊讶:“元宝,采野菜不用带这个吧?山路不好走。”
元宝抱紧了他的盒子,摇摇头,声音不大但坚持:“带着。”这是他仅剩的、与过去那个自己唯一的连接,放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不放心。
凌曜看着那吉他盒,眼神闪烁了一下,没说话。
阿呷是个八九岁的彝族小姑娘,皮肤黑黑,眼睛亮亮的,很害羞,但熟悉山路。她带着三个城市少年和节目组一行人,走上了蜿蜒的山路。
山路崎岖,对于缺乏锻炼的城里孩子来说并不轻松。
郭锐一开始还劲头十足,四处张望找能吃的,没多久就开始喘气。
凌曜体力好些,但也被陡坡弄得有些狼狈,表情更臭了。
唯有元宝。
他背着吉他盒,步子依旧不快,甚至看起来还是那副慢吞吞、懒洋洋的样子,但呼吸平稳,额头上连汗都没有。他似乎异常习惯这种起伏的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世为了保持体能应付连轴转的演唱会,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日子是多么家常便饭。这具年轻的身体底子似乎也不错。
终于爬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阿呷小姑娘开始熟练地辨认和采摘一种嫩绿的野菜。
郭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凌曜也靠着一棵树休息。
元宝却放下吉他盒,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一处断崖边。
这里视野豁然开朗。
下方是深深的山谷,郁郁葱葱,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更远处,蔚蓝的天空上,大朵大朵洁白蓬松的云,仿佛触手可及。山风浩荡而来,鼓荡起他的衣襟和头发。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风,那云,那无垠的天地……
一种久违的、近乎悸动的感觉,从他沉寂的心底最深处,一点点破土而出。
前世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享受山呼海啸,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又如此……自由。
他想唱点什么。
不是练习,不是工作。
只是纯粹地,想回应这片天地。
他蹲下身,打开吉他盒,取出了那把木吉他。
镜头立刻对准了他。
凌曜猛地站直了身体,紧紧盯着他。
郭锐也好奇地望过来。
元宝抱着吉他,拨动了琴弦。
清澈如泉水的和弦流淌出来,几个简单的音符,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眼前的万千气象,轻声开口,唱出了第一句。
那声音,空灵、干净,带着一丝与他年龄和外貌不符的、淡淡的怅惘与释然,乘着风,飞向云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