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后的王江涛,在易学习加加担子的明确指示下,开始更多地参与到县里重要政策文件的研读与起草中。
这份信任,让他得以站在信息流转的枢纽,捕捉着政策风向的细微变化。
不久,一股“要想富,先修路”的思潮,便以不容置疑的姿态,自上而下,席卷而来。
它简洁、有力,直指发展的要害,迅速成为各级会议和文件中的高频词,也成了许多干部口中振兴经济的金科玉律。
王江涛认同其理,来自山区的他,深知道路于发展的意义,如同血脉于生命。
然而,与周遭许多同志被这宏愿激起的振奋不同,王江涛在案头工作和下乡调研的沉淀中,看到的却是光环之下沉重的阴影。
金山县,这个汉东省知名的贫困县,财政拮据,寅吃卯粮乃是常态。
修桥铺路,动辄需要巨万资金,县库显然无力承担。
那么,钱从何来?
最终很可能需要全县上下勒紧裤腰带,甚至按人头按户头筹集。
这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隐忧。
他想起云溪沟里那些乡亲,他们面朝黄土,所得仅够温饱,三五块的学费都可能让一个家庭愁眉不展。
向他们集资,无异于竭泽而渔。
重压之下,干群关系必将承受巨大考验,基层干部也将陷入两难境地。
王江涛意识到路肯定要修,这是发展的必然。
但不能只盯着路,还要看看路上走着的人,他们的肩膀,能扛起多重的担子。
这股潜藏的危机,王江涛是县委大院里最先清晰感知到的人之一。
一天下午,他正在整理各乡镇报送的经济数据,赵卫国主任推门进来,脸色凝重。
“江涛,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
赵主任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敲了敲桌子。
“省里刚下发的,关于加快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的意见,李县长要求一个月内拿出落实方案。”
“虽说主稿不是你,但也可以学习学习精神。”
王江涛翻开文件,仔细阅读着文件内容,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果然,修路的政策要来了。
赵卫国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郑重道。
“李县长昨天从省里开会回来,就在班子会上拍了桌子。说是要在两年内,把县城到各乡镇的主干道全部硬化。”
王江涛闻言,感慨道。
“两年修路,需要的资金至少八百万,县财政能拿出来的不会超过两百万。”
“剩下的资金可都是负担啊。”
县长李达康对此事的态度,则异常鲜明。
两次工作会议上,谈及发展瓶颈,李达康总会将话题引向交通,言辞犀利,目光灼灼。
“这条破路,捆住了我们金山县的手脚,不打通它,一切都是空谈。”
一次陪同调研,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时,李达康让司机停车。
他走到路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多好的地啊!”
李达康感慨道,语气中带着沉痛。
“可就是因为路不通,种出来的东西卖不上价。江涛,我们不能因为怕困难,就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受穷啊!”
回城的路上,李达康一直在讲述他的规划。
“先修通主干道,再逐步向各村延伸。路通了,企业就愿意来投资,特色农产品就能走出去。”
可见其决心之坚,魄力之足。
王江涛明白,对于渴望摘掉贫困帽子的李达康而言,修路是势在必行的选择,任何困难都不能成为阻碍。
李达康太想进步了。
相比之下,县委书记易学习的姿态则更为持重。
在一次讨论相关议题的书记办公会上,易学习听着激昂的论述,缓缓拨弄着茶杯盖,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
“路,当然要修。但怎么修,步子怎么迈,需要通盘考虑。群众的实际承受能力,是我们制定政策不可逾越的底线。”
这话语,像一块投入激流的磐石,试图稳住方向。
然而,李达康作风强势,在县政府内说一不二,私下里有着议论。
李达康当副科时,副科是一把手。
当县长时,县长是一把手。
易学习能否有效平衡,尚是未知之数。
看清了这潜在的激流与试图稳住的磐石,王江涛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做一个旁观者或被动的执行者。
这其中既有风险,也蕴藏着机遇。
风险在于,若随波逐流,可能违背初心。
机遇在于,若能未雨绸缪,或可切实为乡亲们减轻负担,亦能展现更深层的价值。
他深知,空谈误事,简单的反对更是螳臂当车。
修路乃大势所趋,关键在于如何修,如何将可能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他必须找到一条更务实和更具操作性的路径。
而这,需要扎根于最真实的土壤。
于是,他将所有的周末和工余时间投入到了更深一层的调研中。
依旧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载着水壶和干粮,他再次沉入金山县的乡镇村陌。
这一次,他的目标更为精准:不仅要了解各村镇的经济底子,更要摸清不同家庭对集资的真实承受底线。
他与田埂上歇脚的农人闲话桑麻,听他们算一笔笔细账。
他走访乡镇企业的负责人,探讨其参与修路的意愿与能力。
他留意各村的集体资产,寻找可能挖掘的潜力。
两周风尘仆仆,汗水浸透了衣裳,也浇灌出思想的果实。
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让一个相对成熟的方案在他脑海中渐次清晰。
他利用两个晚上的时间,伏案疾书,一份题为《关于集资修路的可能问题及分级分类筹措路径的思考》的报告悄然成型。
报告中,他并未否定修路的必要性,而是以大量实地案例和数据,冷静剖析了强行摊派可能引发的社会矛盾与治理风险,进而提出了多层次资金筹措构想,并详细阐述了如何依据经济差异制定差别化方案,以及对特困户实行豁免和探索以工代赈等具体缓冲措施。
报告墨迹干透,王江涛却将其谨慎地锁入了抽屉。
他深知,时机至关重要。
在修路尚未正式形成文件,在李达康雄心万丈之际,贸然呈递这份着重分析困难和强调风险的报告,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被贴上缺乏魄力的标签,断送此前积累的信任。
故而,他选择了等待。
如同经验丰富的舟子,在风浪未起时,默默检查舟楫,巩固缆绳。
他依旧沉稳地完成日常事务,文稿起草愈发精到,调研汇报愈加扎实。
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风向的变化,等待着那个真正需要理性声音的契机出现。
他要在那不可避免的浪潮席卷而来时,为金山县那些最无力发声的父老乡亲,争取一份应有的周全与体谅。
果然,一周之后,关于在全县范围内集资修路的文件,在经过几番紧锣密鼓的磋商后,正式下发。
文件措辞铿锵,目标明确,要求在两年内实现全县主干道路面硬化,资金筹措方式明确为:财政补贴一部分,乡镇配套一部分,群众集资一部分。
其实财政补贴杯水车薪,乡镇配套大多也是空中楼阁,最终的压力,如同王江涛所预料的那样,层层传导,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普通农户的肩上。
消息像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迅速刮遍了金山县的田间地头。
周末,王江涛回到云溪沟王家村。
村口老槐树下,往日里闲话家常的轻松氛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焦虑。
三婶的豆腐摊前围了不少人,话题都围绕着按人头摊派的集资款。
“听说一人要出这个数?”一个老汉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脸上沟壑更深了。
“三十块!我家六口人,就是一百八!这这到哪里去寻啊?”
四伯蹲在地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愁容不散。
“可不是嘛!刚交完提留统筹,粮仓都快见底了,娃下学期的书本费还没着落……”
大伯王洪涛也在人群中,看到王江涛,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
王江涛默默听着,心中了然。
大势如此,非一人之言可逆。
他只是在路过时,对相熟的叔伯微微点头,便径直回了家。
李达康推动政策的决心,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
面对下面传来的各种反对和困难的声音,他直接在政府工作会议上拍了桌子。
“困难?哪个县发展没困难?就因为难,我们就不做事了?路必须修,资金必须到位!哪个乡镇完不成任务,自己来找我说明情况!”
强势的态度,让下面怨声载道,却也不敢明面抵触。
然而,这股压力终于不可避免地冲撞到了县委书记易学习那里。
易学习主持全县大局,更看重稳定与民生,对于李达康这种蛮干的方式,他无法坐视不理。
一个追求效率与速度,一个强调稳妥与承受力,理念的冲突,在修路这件事上,变得尖锐而无法调和。
终于,易学习决定召开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将议题摆在桌面上,让更多的干部参与讨论,也希望能借此平衡李达康的强势。
作为县委办的笔杆子,并且参与过前期调研的王江涛,自然在列席名单之中,而且被特意点名要求参加。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加县委常委会。
会议室里,椭圆形的桌子旁坐满了县里的核心领导,气氛凝重。
王江涛和几个列席人员坐在靠墙的旁听席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声的角力。
易学习主持会议,开场白还算平和,强调了修路的重要性,但也着重指出了要充分考虑群众的实际困难和承受能力。
然而,当李达康开始发言时,温度骤然升高。
他没有看稿子,目光灼灼地扫过全场,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同志们!不要再抱着等靠要的思想了!金山县贫困的根子在哪里?就在这交通闭塞上!外面的东西进不来,我们的东西出不去,守着金山银山受穷!”
“修路,是阵痛,但不过这道坎,我们就永远没有出路。”
他挥动手臂,列举着下去调研时看到的贫困景象,语气愈发激动。
“我看到角瓦沟的群众,一个月吃不上一顿肉。孩子们要走十几里山路去上学,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于心何忍?现在有机会改变,就因为怕这怕那,裹足不前吗?”
易学习眉头紧锁,接过话头,语气依旧沉稳,但分量不轻。
“达康县长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发展不能脱离实际。县财政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剩下的缺口,最终都要摊到老百姓头上。三十块,对于城里干部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不能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制造出更多更严重的问题。”
“那易书记你说怎么办?不修了?继续看着老百姓受穷?”李达康直接反问,火药味十足。
会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其他常委们开始陆续发言。
有支持李达康的,言辞恳切,谈及发展机遇稍纵即逝。
有倾向于易学习的,语气委婉,强调稳定最重要。
当然更多的是态度模糊,两边不得罪的。
王江涛静静地听着,笔记本上偶尔记录几句关键点。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县级层面决策的激烈交锋,看到不同立场的领导者如何表达和捍卫自己的观点。
这比他想象的更为直接,也更为复杂。
最终,李达康的强势,加上常务副县长王大路等人的明确附和,使得天平发生了倾斜。
王大路的话不多,但句句落在实处。
“李县长的方案虽然有困难,但目标明确,路径清晰。”
“我们可以先在基础好的乡镇试点,摸索经验。如果因为怕困难就不做,那我们就真对不起金山县的百姓了。”
易学习虽然据理力争,但在这种局面下,显得有些独木难支。
决议最终形成,原则上按照李达康提出的方案推进,要求各乡镇限期完成集资任务,强制执行。
散会后,领导们面色各异地离开。
王江涛收拾好东西,默默走在后面。
县委办主任赵卫国放缓脚步,等他跟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告诫。
“江涛啊,看到了吧?风雨欲来,后面的工作……难了。凡事多留个心眼,注意保全自身。”
王江涛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赵主任的未尽之意:政策执行过程中,矛盾冲突在所难免,一旦出事,具体执行的干部很容易成为问责的替罪羊。
而且,县长和书记的矛盾已然公开化,站队问题是每个干部都需要考虑的。
集资修路的强制执行,果然出了问题。
虽然大部分群众在干部们的反复动员下,选择了默默承受,但不满的情绪如同暗流,在乡村间涌动。
不久,第一个较大的冲突就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爆发了。
几名村干部在催缴集资款时,与一户确实无力承担的村民发生了口角,继而引发了小范围的聚集围观,场面一度紧张。
消息迅速反馈到县委,易学习坐不住了。
他直接起身,沉着脸走向李达康的办公室。
县委办就在同一楼层,这一幕被不少工作人员看在眼里。
有人窃窃私语,猜测着两位主要领导这次会谈的结果。
王江涛没有参与议论,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易学习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中一动。
他默默打开抽屉,那份《关于集资修路的可能问题及分级分类筹措路径的思考》的报告,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知道,时机或许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