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分家也没那么多复杂的章程。
家家都穷得叮当响,所谓的家产,无非就是那点锅碗瓢盆,粮食铺盖,把东西分一分,各自立起炉灶过日子就算完。
张老头从兜里摸出个旧手绢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沓皱巴巴的纸币。
他把手绢摊在桌上,声音带着点疲惫:“咱们家,底子薄。前些年你们兄弟三个接连娶媳妇,掏空了家底。
也就这几年,你们都能顶门立户了,才慢慢攒下这点钱。统共…一百八十块。”
堂屋里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
一百八十块,听起来不少。
但这年头,一个壮劳力多且工分挣得足的家庭,一年到头从队里结算,刨去口粮钱,能到手一百块左右现金就算很不错了。
再除去人情往来,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这些必不可少的开销,一年能攒下二十块钱,那都是会过日子的了。
更何况,张家还有两个大开销。
大房的张学胜在公社念小学,学费,书本费,笔墨纸,哪样不要钱?
张铁钢作为大队会计,要维持关系,逢年过节给人递根烟,送点小礼,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张铁军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然。
家里这点积蓄,大部分估计都填给大房了。
不过他俩谁也没吭声,毕竟他们自己挣的工分少,补贴的也不是他们的钱,没立场说话。
吴红英看着那薄薄的一沓钱,心里却在滴血。
她和铁柱是家里干活最卖力的,原以为家里怎么也能有个两三百的积蓄,没想到忙活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最后就剩下这一百八十块。
这钱里头,得有多少是她和铁柱的血汗?
可转念一想,只要能分出去单过,不再受气,钱少点就少点吧,他们有力气,好好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张老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分钱:“钱呢,就这么些。我的意思,分成四份。你们兄弟三家,一家拿五十。剩下的三十,算是我们老两口棺材本。有没有意见?”
堂屋里安静了一瞬。
“没意见。”张铁柱第一个开口。
“听爹的。”张铁钢也点了点头。
张铁军和李秀兰自然更没意见,白得五十块,够他们一家三口撑好一阵子了。
“行,那就这么定了。”张老头开始数钱,那皱巴巴的票子,一张一张,分到了三个儿子手里。
分完了那点压箱底的钱,接下来就是其他东西了。
张老头环视了一圈儿子儿媳,继续说道:“按老规矩,我们老两口,以后是跟着大房过的。”
站在张铁钢身后的李卫红听了,心里暗暗叫苦。
公婆跟着他们,以后伺候公婆,料理他们吃喝拉撒的活儿,不就主要落在她头上了?
她知道,公婆跟着谁,私底下肯定还是会多补贴他们大房和两个孙子,所以这伺候人的辛苦活儿她真不想干呐。
不过,这是千百年的规矩,她一个儿媳妇,再不愿意也没资格说什么,只能把不满憋回肚子里。
张老头接着说房子的事:“咱们家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
就这一排五间土坯瓦房,还是我跟你们娘当年咬牙盖起来的。
眼下,家里是没那个能力再给老二老三另起新房了。”
他顿了顿,按照惯例,父母跟着长子,这老宅将来自然也是归长子的。
但他也知道现在让老二老三搬出去不现实,便道:“按理说,这老宅以后是老大的。
不过现在家里困难,你们兄弟俩就还照旧住着。等以后什么时候,你们自己有能力了,再想办法盖新房搬出去。
要是实在没那个能力…就一直住着也行,总不能让你们睡野地里去。”
张家的房子布局简单,一排五间,从左到右依次是:老两口的屋,大房一家四口住的屋,堂屋,二房一家四口住的屋,三房一家三口住的屋。
每间屋子都挺大,差不多有三十平,就算孩子大了,用木板或者帘子隔开,也算能住开。
院子左边还搭了两间矮小的土坯房,一间是灶房,一间是堆柴火的柴房。
对于继续住在老宅,大家都没意见。
这年头,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就不错了,谁还敢指望分家立马就有新房住?
最后,张老头一锤定音:“家里眼下这点存粮,就不分了,估摸着也吃不到秋收。咱们现在,还暂时在一块儿吃饭。
等秋收后,队里把粮食分下来,咱们按人头和工分把粮食一分,那时候再正式分开锅灶。到时候,把锅碗瓢盆,农具家伙什分一分就行。”
他指了指院子里正在刨食的两只老母鸡:“那两只鸡,是我们老两口喂的,就还归我们。”
这意思很明显,鸡跟着他们老两口,其实就是归了大房照管和下蛋了。
“分家后,你们二房三房,每年按规矩给我们老两口粮食孝敬,就算齐活了。”
这场分家,说起来轰轰烈烈,但真分起来,除了那五十块钱,其他的几乎没什么变化。
屋子还是住原来的屋子,饭暂时也还在一起吃,相当于就是把钱分了,明确了以后各过各的,以及二房三房每年需要上交的养老粮。
分完家,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张铁军和李秀兰关上门,脸上那点因为白得了五十块钱的喜色就慢慢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愁。
张铁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手里的五张十元票子来回数了两遍,又重重叹了口气,塞到了李秀兰手里:“你收着吧。”
李秀兰接过钱,小心地用手绢包好,却也没立刻收起来,只是捏在手里,眉头拧着:“军哥,我咋琢磨着…这分家,咱们好像亏了?”
“可不是嘛!”
张铁军挠了挠头,“以前吧,虽说挣得少,但好歹有大锅饭兜着,爹娘手指头缝里漏点,再加上二哥二嫂他们挣得多顶着,咱家牛妞好歹饿不着。这以后…”
他掰着手指头算,“咱俩得自己挣口粮,还得攒钱,年底还得给爹娘孝敬粮…这哪够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唉…”李秀兰也长长叹了口气,把包好的钱找了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两人一回头,看到炕里头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人儿,早就四仰八叉地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牛妞身上的碎花小褂子明显短了一截,她一翻身,就露出一截白嫩嫩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张铁军看着闺女那无忧无虑的睡相,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发酸。
他伸手轻轻把闺女的衣角往下拉了拉,盖住那截小肚子,嘟囔道:“小没良心的,爹娘都快愁死了,你倒睡得香。”
话是这么说,可看着闺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分家带来的烦躁,似乎也悄悄散去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