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那清汤寡水的午饭,院子里的人都各怀心事地回了自己屋。
一关上房门,李秀兰终于找到机会和自家男人说上话了。
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愁容:“军哥,这要是真分了家,咱们可咋办啊?”
张铁军也正为这事发愁,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搓着脸:“唉,我也愁这个。就咱俩挣的那点工分,紧巴巴的,也就刚够两个大人糊弄个半饱。咱家牛妞咋办哦?”
他说着,目光落到正盘腿坐在炕上,自己玩着手指头的闺女身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心里暗想:这事闹的…早知道日子这么难,当初就先不要孩子了。
牛妞这会儿精神头十足,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完全不知道她爹正在心里悄悄嫌弃她。
她听见爹娘的话,抬起头,小脸上满是理所当然:“爹,娘,你们这么大个人了,分家了就多挣点工分养活我呗!”
她想了想,又挺起小胸脯,认真地画起了大饼,“等以后你们老了,走不动了,躺床上了,我天天割肉给你们吃!炖得烂烂的,香香的!”
李秀兰被闺女哄得心里一软,暂时忘了烦恼,凑过去在牛妞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夸道:“哎哟,咱家牛妞真孝顺!娘可就等着享你的福了!”
张铁军看着自家闺女那信誓旦旦的小模样,再听听那“天天割肉给你们吃”的远大理想,只能仰头对着房梁长叹一口气。
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吃闺女画的饼了,又大又圆,就是不知道啥时候能兑现。
可还能咋办呢?
他看着媳妇,又看看眼睛亮晶晶的闺女,心里那点犹豫和懒散到底是被压了下去。
他伸手胡噜了一下牛妞的黄毛小脑袋,像是下了决心:“行!听我闺女的!大不了…大不了以后爹上工不偷懒了,多挣工分!”
二房这边说的也是这事。
吴红英把睡着了的阿荣安顿好,又给惊魂未定的阿梅擦了把脸,这才坐到炕边。
她看着闷头坐在一边的丈夫,声音还带着点哭过的沙哑:“铁柱,咱们…真的分家吗?”
张铁柱抬眼,看着媳妇红肿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他伸手,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吴红英因常年干活而有些变形的手,声音低沉:“嗯,分。红英,对不住,是我没用,这么些年,让你和孩子跟着受委屈了。”
他嘴笨,不会说漂亮话,但媳妇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在这个家里干得最多,吃得最差,还总被娘和大嫂挤兑,这些他都一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还有阿梅,懂事得让人心疼,却差点被亲奶奶送了人。
吴红英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反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用力摇头:“不说这些!分了家,就咱们四口人,你有力气,我能干活,咱们好好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相比二房三房的凝重,大房这边气氛就轻松多了。
李卫红把手里的鞋底往炕沿上一磕,撇着嘴说:“要我说,二弟妹也是真糊涂!一个丫头片子,送出去就送出去了,等以后家里宽裕了,再生个大胖小子不就行了?非要闹得这么难看。”
张铁钢靠在被垛上,眉头微皱着。
他对送不送走阿梅本身并不太在意,他在乎的是影响。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他瞥了媳妇一眼,“这事传出去好听啊?前进生产队会计家送侄女换粮食?我这工作还要不要干了?影响多不好!”
李卫红一听,立刻紧张起来,连忙附和:“对对对,是不能影响你工作!而且咱学胜学利以后还得去城里端铁饭碗呢!”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这家可不能分。现在这样多好,家里脏活累活有二房顶着,爹娘有点啥好的,还不是紧着咱们大房的两个孙子?”
李卫红没说的是,要是分了家,就剩他们大房跟着二老,那老婆子还不可着她一个人使唤啊?累都累死了!
张铁钢用鼻腔嗯了一声,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饭后,张老头抽了好几袋闷烟,把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最后,他磕了磕烟袋锅子,对还在一旁嘟囔的刘玉芬说:“去,把他们都叫到堂屋来。”
一家子人很快又聚在了光线昏暗的堂屋里。
张老头用浑浊的双眼扫过几个儿子,最后定格在二儿子张铁柱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带着点烟熏过后的沙哑:“老二,你晌午说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的?”
张铁柱抬起头,迎上他爹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爹,是我不孝。但我想分家,我媳妇和孩子跟着我…吃苦了。”
这话说得平静,可张老头哪能听不出来,老二这话是在点他呢?
点他和老婆子这些年偏心大房,委屈了他们二房。
张老头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自古以来,当家的大多偏心长子长孙,指望着他们顶门立户,养老送终,他和老婆子也不例外。
可如今,把这最老实最能干的老二逼到这份上,这家…恐怕是真留不住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老话都这么说。既然你铁了心,那…就分吧。”
“老头子!你疯啦!”
刘玉芬一听这话,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起来,猛地站起,“不能分!这个家不能散!”
张老头瞪着她,带着威严说道:“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分,就分!”
刘玉芬被老头子的神情吓住了,张了张嘴,看着老头子那严肃认真的神情,到底没敢再闹,只是悻悻地坐了回去,拿眼睛狠狠地剜了二儿子和二儿媳一眼。
别看她平时在家里吆五喝六,好像事事都是她做主,但真到了关键时候,这个家的话事人,还是闷不吭声的张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