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道灼热目光中,朱英轻抿早已凉透的茶盏。
刘三吾见状忙不迭接过茶壶,殷勤地重新沏好香茗奉上。
“小先生请用茶。
“
此刻这位清流领袖的作态,哪还有半分风骨可言。
刘三吾面对朱英疑惑的眼神,神色如常。
他笑容可掬地搓着手,凑近朱英热切说道:
“小郎君定要想出妥善之策,此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恐致朝堂震动,社稷不安。
“
见刘三吾这般模样,朱英略显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小心提议道:
“刘尚书,您…还是正常些好。
“
刘三吾却正色道:
“事关国本,江山稳固,我刘三吾区区个人声名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解此困局,就是让我牵马执鞭也心甘情愿。
“
朱英见状暗自感叹。
这位确是难得的忠直之臣。
身为御史出身的翰林清流,宁肯放下毕生珍视的名节,只为朝廷安定,实属可贵。
感受到刘三吾的诚意,朱英不再拖延。
他端正坐姿,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二人,伸出三指道:
“我有三策,可解当下难题。
“
“愿闻其详。
“朱元璋顿时来了精神,双眼炯炯地望着朱英。
只听朱英徐徐道来:
“下策便是南北分榜,南北方学子分别录取。
此计可暂解当前困境,给北方士子交代。
“
“但恐后患无穷,不过胜在施行简便,也能稍维朝廷体面。
“
朱元璋听完立即否决此议。
他原觉南北分榜是个良策,经朱英分析后当即弃之不用。
见朱元璋急切示意,朱英虽感诧异却未多言,继续道:
“中策是重开科考。
“
“可宣称前次科考虽无舞弊,然因士子激愤,故取消成绩。
“
“令所有举子赴应天重试,沿途费用由官府承担。
“
“届时或在命题时侧重北方,或在录取时稍作调整,皆可平衡南北。
“
说到此处,朱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补充道:
“此法优劣参半。
既能缓和南北矛盾,又可保全朝廷威严。
“
“然亦有其弊端。
“
“此法仅可解燃眉之急,难成万世之策。”
“除非南北学子学力再无差距,否则这暗中操持之举便不可废止。”
“况且此事若被揭露,两地嫌隙必将更深。”
“届时双方之对立,恐如冰炭难容。”
一番宏论过后,见朱元璋与刘三吾皆陷入沉思。
朱英忽觉喉间干渴,连饮三盏清茶方长舒一气。
谁能料到,轰动朝野的南北榜案竟近在眼前。
更未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竟成了破局关键。
念及此处,朱英不禁失笑。
世事玄妙如斯,自己这个反贼,如今反倒为国为民了。
待他再度抬首,却被惊得猛然一颤。
两张苍老面庞竟近在咫尺,眼中精光湛湛如观至宝。
“二位这般盯着我作甚?”
刘三吾沉吟片刻,缓声道:
“郎君此中策确属妙笔,面面俱到,较之朝堂诸公高明远矣。”
朱元璋亦颔首称是:
“不错,此策甚好。
暗调平衡、严守机密,本就是礼部与天子分内之事。”
“若真有人胆敢泄密——”
“便教锦衣卫出鞘!”
“倒要看看谁敢走漏半字风声!”
“不过咱更想听听,那上策又是何等模样?”
“上策?”
朱英舒展筋骨,正欲执扇却被刘三吾捷足先登。
望着殷勤打扇的老者,他闭目享受清风徐来,慵懒道:
“上策自是重开科考。
但此番需先承认朝廷过失。”
“着礼部与天子明发诏谕,坦承先前考题有失公允,致使北人尽墨。”
“原榜依旧有效,争议考生可应补录恩科。”
“新制南北分卷,北卷重实务,南卷重经义。”
“应考者可自择试卷,二卷任选其一。”
“另为补偿,凡恩科及第者俱加授一级官秩。”
“南北双状元授正六品侍讲,榜眼探花皆擢从六品修撰。”
“所有被录取的学子都将授予七品编修之职。”
“那些心怀不满,认为自己学识未得彰显之人,自然会去参加这场新式恩科。”
“机会已给予他们。
北方学子既然声称时局动荡无法静心求学,那么对于这动荡局面,理应有所体会才是。”
“若身处纷乱北地,既不能专心读书,又对民生实务毫无见解,这等学子即便落第,旁人亦无话可说!”
言至此处,朱英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面前二人:
“此策更有长治久安之效。”
“既能公平选拔人才,更可沿用至王朝终末!”
朱英的良策如同惊雷,瞬间驱散了二人心中的困惑。
先前他们从未设想过竟有如此两全其美的方案。
以朱元璋与刘三吾的见识,自然能看出这种制度的优越之处——
如此改革科举,方能真正兼顾各方,面面俱到。
既可照顾寒门学子的基本能力,
让他们只需研习简易的八股文法;
又能让那些天资卓绝者尽情施展抱负,
为国献策,展现其非凡才略。
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
所需付出的,不过是朝廷一时的声名。
何况这本就算不得代价,毕竟朝廷早已深陷舆论漩涡。
朱英此计不仅化解危机,更为他们提供了可沿用千载的良方。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采纳你的谏言。”
朱元璋长叹一声,面有愧色道。
他不由想起初次与刘三吾来访时,朱英对八股文的评点。
那时还觉得这年轻人狂妄,不识八股文的精妙所在。
未料朱英心中早有乾坤。
若当时能认真听取长孙的建议,
何至于陷入今日这般境地。
“老爷子不必自责。
科举沿袭多年,已成世人思维定式。”
朱英摆手道,
“何况此事本非你等能做主,皆因洪武皇帝固执己见。”
“圣意未改,臣子岂敢妄议科举变革?”
朱英话音落下,刘三吾与朱元璋相视一眼,面上都浮现出几分不自在的神情。
这番话说得有理,却像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叫人进退两难。
更尴尬的是,朱元璋不仅不能发怒,还得堆着笑脸连连点头称是。
这般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饶是朱元璋脸皮极厚,也受不了被亲孙子如此教训。
约莫一炷香过后,朱元璋便与刘三吾匆忙告辞,策马扬鞭赶回宫中。
夜色已深,城中灯火大多熄灭,可奉天殿内却亮如白昼。
六部尚书齐聚殿中,听得朱元璋眉飞色舞地讲述朱英的计策时,个个呆若木鸡。
见诸位尚书这副模样,朱元璋长舒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一丝报复般的快意。
这些领着朝廷俸禄的重臣,竟还不如自己孙儿中用。
平日里装得老成持重,关键时刻却总是靠不住。
看看他们出的都是些什么昏招!
念及此处,朱元璋目光骤冷,直盯着吏部尚书詹徽:”詹爱卿可有话说?”
“陛下,这……”詹徽面红耳赤。
当初提出南北榜实属无奈之举,他原以为朝中无人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谁知短短时间内,陛下竟突然拿出了这般周全的妙计?
“老臣愚钝,甘愿领罚。
“思量再三,詹徽终究还是认罪伏低。
见他如此,朱元璋冷哼一声:”起来吧。
既已有对策,便即刻着手去办。
此番若再出差池,提头来见!”
此言一出,满朝文臣噤若寒蝉。
唯有詹徽应下后眼珠一转,小心翼翼问道:”敢问陛下,此等妙计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以臣之见,此人功勋卓著,理当封赏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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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徽话音未落,殿内便响起朱元璋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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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执掌吏部的天官大冢宰,竟对皇长孙如此赞誉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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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顿感欣慰,仿佛看到了大明江山后继有人。
“此人诸位都耳熟能详,”皇帝抚须道:”正是前些时日献上赈灾三策的朱英。
“
詹徽闻言骤然变色:”竟是那位朱先生?”六
这几个月来,朱英的名字传遍朝野,随着赈灾事宜推进,更是名动天下。
三
但詹徽万万没料到,这位神秘的朱先生竟还能提出如此精妙的治国方略。
六
“陛下!”詹徽急趋上前郑重拜倒:”此等经世之才岂可埋没民间?”
“若其尚无功名,不如趁此次恩科特赐同进士出身。
“
“朱英有萧何、卧龙之才,稍加磨砺必成社稷栋梁。
“
朱元璋闻言龙颜大悦,负手踱至群臣面前:
“爱卿多虑了,朕已有安排。
“
“不日便让他入太子府历练,必能大展所长。
“
突然皇帝话锋一转:”若令朱英主持此次恩科,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众臣异口同声。
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新策出自朱英之手。
更何况如今六部尚书皆戴罪在身,若派其他官员主考反而不妥。
不如就交给同一个人来办。
朱英在赈灾中已经积累了些许名望。
只要将他的建议公之于众,应当不会有人反对。
“哈哈,好,就这么定了!”
“拟旨吧,咱去告诉太子!”
刘三吾亲自起草了诏书。
朱元璋拿到圣旨,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奉天殿。
今天他的大孙子终于松口答应了条件,还顺手解决了困扰他的大难题。
这样的双喜临门,他迫不及待要和儿子分享。
次日黎明。
天尚未亮,朱元璋就已带着圣旨来到朱英的院子。
“哈哈,小子,有个好消息……咦,那位郭先生呢?”
走进院子后,朱元璋刚开口就发现少了一个人。
这才想起昨天也没见到神出鬼没的郭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