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惊蛰刚过,长白山的雪还没化净,地气却已经开始回暖。
山坳里的义勇军营地比年前扩大了一倍。这几个月,鬼子在外面搞“归屯并户”,逼得不少不想当亡国奴的汉子钻了林子。有被打散的东北军溃兵,有死了全家的猎户,还有从煤矿暴动跑出来的矿工。
队伍大了,人也杂了,以前那种几十个弟兄围着锅台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周铁山的眉头这两天就没舒展过。人多了是好事,但也是麻烦事。这帮人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服谁,要是没有个章法,这就不是队伍,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大早,周铁山就把所有人集合在空地上。
一百多号人,站得歪七扭八。有的抱着枪在抠脚,有的聚在一起嘀咕,还有的眼神乱飘。
“都给我站好了!”周铁山站在土台上,腰里别着两把驳壳枪,大吼一声。
场面稍微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汉,都是来打鬼子的。”周铁山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但打鬼子不是打群架!咱们义勇军要扩编,要正规化!从今天起,咱们成立三个排,各排设排长,统一听指挥!”
底下顿时嗡嗡一片。
“第一排,也是咱们的尖刀排。”周铁山顿了顿,大声宣布,“排长,林仲山!”
此话一出,队伍里顿时炸了锅。
刚子和几个老队员自然是没二话,但新来的那些人,尤其是那几个穿着破旧军装的老兵油子,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屑。
林仲山面无表情地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在周铁山身边。他背着那杆磨得发亮的三八大盖,眼神冷峻。自从家园被毁后,他变得更沉默了,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周队长,我不服!”
一个粗犷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响起。
只见队列里走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这人身高足有一米九,肩膀宽得像门板,满脸络腮胡子,手里提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那枪在他手里就像根烧火棍。
他叫李大牛,是前些天刚投奔来的。听说以前是东北军正规旅的机枪班长,打过中东路,是个真正的老兵油子,脾气火爆得像炸药桶。
“李大牛,你有什么不服的?”周铁山看着他。
“我大牛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李大牛把机枪往地上一顿,指着林仲山,“这娃娃毛还没长齐吧?听说是个打猎的出身?我承认他枪法准,那是咱们亲眼见的。可枪法准就能当排长?排长那是干啥的?那是指挥打仗的!他懂战术吗?懂步炮协同吗?让他带我们这帮兄弟,那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带吗?”
李大牛这一嗓子,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
“是啊,这小兄弟太年轻了。”
“咱们这命可金贵,不能交给个生瓜蛋子。”
几个从矿山逃出来的矿工也跟着起哄。领头的一个叫赵铁柱,手里拎着把镐头,瓮声瓮气地说:“俺们虽然不懂打仗,但俺们知道听谁的能活命。这小林子,看着太闷。”
林仲山站在台上,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知道,这不仅是李大牛的质疑,也是所有新人的质疑。在战场上,资历和年龄往往代表着生存率。
周铁山刚要发火,林仲山伸手拦住了他。
林仲山往前迈了一步,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直视着李大牛。
“那你想咋样?”林仲山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寒意。
“简单!”李大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要么,咱俩练练?你要是能把我放倒,我就服你!要么,咱们比比带兵?”
“打架那是流氓干的事。”林仲山冷冷地说道,“咱们是杀鬼子的。你要比带兵,行。我问你,如果前面有一个小队的鬼子,架着两挺重机枪,守着个山口,你怎么打?”
李大牛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地说道:“那还用问?老子抱着机枪掩护,带两个班从侧面摸上去,扔手榴弹炸他娘的!机枪一响,全排冲锋,刺刀见红!”
“死路一条。”林仲山吐出四个字。
“你说啥?”李大牛眼珠子一瞪,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说你那是送死。”林仲山指了指周围的地形,“这林子里,积雪还没化,侧面山坡全是暗冰。你带两个班摸上去?没等你爬到一半,鬼子的掷弹筒就能把你们炸成肉泥。就算你冲上去了,重机枪的交叉火力网,能把剩下的人全割了麦子。”
“那你是个啥章程?”李大牛不服气地哼道。
“如果是我。”林仲山指了指远处的山头,“我不打。”
“不打?当缩头乌龟?”人群里有人哄笑。
“不打硬仗。”林仲山没有理会笑声,“我会派两个枪法好的,绕到后面两里地以外的必经之路上埋地雷。然后正面佯攻,打两枪就跑。鬼子肯定会追。等他们进了雷区,乱了阵脚,咱们再反身打个回马枪。这就叫牵着牛鼻子走。”
李大牛眨巴了两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没说话。他是老兵,当然听得出这法子比硬冲要高明,但他嘴上还是不肯服软。
“光说不练假把式!嘴皮子谁不会耍?”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像只猴子一样灵活。
“报告队长!有情况!”
来人正是刚入伙不久的侦察兵小马。这小子原本是个街头的扒手,机灵得像鬼,后来因为偷了鬼子军官的钱包被通缉,才投了义勇军。
“咋了小马?”周铁山问。
“山下十里铺,来了一队伪军,还有两个鬼子顾问。”小马跑得满头大汗,眼睛却亮晶晶的,“说是来征粮的,赶着三辆大车。我看过了,那个伪军连长是个草包,一路上光顾着抽大烟。那两个鬼子倒是挺警惕,一直骑马走在中间。”
周铁山眼神一亮,看向林仲山和李大牛:“机会来了。这块肥肉,就交给一排。林仲山,你现在是排长,李大牛,我任命你为副排长。这一仗,你们俩带着这三十多号人去打。打赢了,这排长你坐稳了;打输了,不用鬼子动手,我先毙了你!”
“是!”林仲山利落地敬了个礼。
李大牛哼了一声,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敬礼:“行,我就看看这小子的本事!”
队伍迅速集结。
林仲山的一排,除了刚子等几个老队员,还有李大牛带来的五个老兵,加上十几个矿工和几个新来的猎户。可以说是个大杂烩。
下山的路上,气氛有些怪异。李大牛带着他的老兵走在后面,嘀嘀咕咕的。赵铁柱带着矿工走在中间,扛着土制炸药包,也不说话。
林仲山走在最前面,小马跟在他身边。
“排长,那李大牛是个刺头,你能压得住吗?”小马小声问道。
“压不住也得压。”林仲山目视前方,“战场上只有一个声音,多了就要死人。”
到了十里铺外的野狼沟,林仲山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沟,两边是灌木丛,中间一条土路。
“停!”林仲山一挥手。
李大牛大摇大摆地走上来:“咋停了?这沟里没遮没拦的,不是好地方。应该去前面的三道弯埋伏。”
“就在这儿。”林仲山看了一眼李大牛,“三道弯地形是好,但伪军也不是傻子,那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肯定会探路。但这野狼沟,看着平淡无奇,最容易让他们麻痹。”
“你这是赌命!”李大牛嚷道。
“执行命令!”林仲山猛地转过身,那双眼睛里爆发出一股杀气,死死盯着李大牛,“现在我是排长!要么听我的,要么你现在滚回去!”
李大牛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年轻人,发起火来竟然有种让人心悸的威压。那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煞气。
“行!听你的!要是搞砸了,老子第一个崩了你!”李大牛咬着牙退了一步。
林仲山迅速布置任务。
“李大牛,你带着你的机枪组,还有五个老兵,埋伏在沟口左侧的乱石堆里。记住,没我的命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开枪!要把敌人放进来打!”
“赵铁柱,你们矿工兄弟手里有炸药。去沟底那几块大石头下面埋好。那是土地雷,线拉长点。等敌人车队到了中间,先炸车,把路堵死!”
“刚子,你带猎户组上右边的山坡,专门盯着那两个鬼子和伪军当官的打冷枪。”
“小马,你去沟尾巴放哨,要是后面有援兵,立刻鸣枪示警。”
林仲山一口气布置完,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李大牛虽然嘴上不服,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布置确实滴水不漏,把每个人甚至每个地形都算计到了。
“那你呢?”李大牛问。
“我在正面,当诱饵。”林仲山淡淡地说道。
“啥?”李大牛愣住了,“你不想活了?”
“伪军胆子小,要是没人露头,他们不敢进沟。”林仲山不再解释,转身向沟口的开阔地走去。
正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
远处的土路上扬起尘土,伪军的车队晃晃悠悠地来了。
领头的伪军连长骑着匹枣红马,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卷。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日本顾问,再后面是三辆拉粮的大车,几十个伪军背着枪,稀稀拉拉地跟着。
林仲山就大咧咧地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那杆三八大盖横在膝盖上,正在低头卷旱烟。
“哎!前面的!干啥的?”
伪军尖兵发现了林仲山,端着枪喊道。
林仲山没抬头,依旧慢条斯理地舔着烟纸:“过路的。”
“过路的?这时候在这儿过路?”那个伪军连长策马走上前,警惕地打量着林仲山,“我看你是胡子吧?”
后面的两个日本顾问也勒住马,手按在指挥刀上,眼神狐疑。
“我不是胡子。”林仲山把烟卷叼在嘴里,划着了火柴,“我是给你们送终的。”
“什么?!”
伪军连长还没反应过来,林仲山手里的火柴突然一甩,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向后翻滚,直接滚进了路边的沟渠里。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枪响了。
“砰!”
这一枪并没有打人,而是打在了第一辆大车拉车的马屁股上。
那匹马受惊,嘶鸣一声,发疯似的往前冲,直接把车横在了路中间。
“有埋伏!打!”伪军连长吓得从马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往车底下钻。
那两个日本顾问反应很快,立刻拔刀想要指挥。
就在这时,埋伏在右边山坡上的刚子开火了。
“砰!砰!”
几声枪响,两个日本顾问栽下马来。
“炸!”
赵铁柱猛地一拉导火索。
“轰隆!轰隆!”
预埋在沟底的炸药包爆炸了。巨大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把伪军的队伍炸得七零八落。第二辆大车直接被掀翻,粮食撒了一地。
“机枪!给我打!”
李大牛早就憋坏了,从乱石堆里站起来,手里的捷克式轻机枪“哒哒哒哒”地喷出了火舌。
这老兵油子的机枪打得那是真叫一个准,全是短点射,两三发子弹一组,指哪打哪。那些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伪军,成片地倒下。
“缴枪不杀!义勇军在此!”
四面八方传来了喊杀声。
那些伪军本来就是混饭吃的,一看这阵势,再加上当官的死了,日本顾问也死了,哪还有心思抵抗。
“别打!别打了!我们投降!”
剩下的二十几个伪军纷纷扔下枪,跪在地上举起了手。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不到二十分钟,全歼敌人,缴获了三十多条枪,还有三车粮食。
李大牛抱着发烫的机枪,走到林仲山面前。
林仲山拍了拍身上的土,把那根没抽完的烟重新点上。
“咋样?副排长。”林仲山看着李大牛,“这仗打得还行吗?”
李大牛盯着林仲山看了半天,突然咧开大嘴笑了,笑得震天响。
“行!真他娘的行!”李大牛把机枪往肩膀上一扛,冲着林仲山竖起大拇指,“原本以为你是个生瓜蛋子,没想到是个狠角儿!敢拿自己当诱饵,这胆识,我大牛服了!”
“别废话了,赶紧打扫战场。”林仲山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小马,去审审那个活着的伪军排长,问问县城里的情况。赵大哥,让弟兄们把粮食搬走,车炸了。”
“好嘞排长!”赵铁柱答应得格外响亮。
回去的路上,队伍的气氛完全变了。
之前的隔阂和怀疑一扫而空。老兵们开始主动教新兵怎么背枪省力,矿工们也和猎户们称兄道弟。
林仲山走在队伍中间,李大牛特意落后半步,跟在他旁边。
“排长,刚才那一枪,你咋不打那个连长?”李大牛忍不住问道,“你要是一枪崩了他,不是更省事?”
“那个连长是个大烟鬼,杀了他没啥用。”林仲山淡淡地说道,“打惊马,是为了堵路。路一堵,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跑都跑不掉。杀人不是目的,全歼才是目的。”
李大牛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脑子确实不如你。以后你指哪,我大牛就打哪!谁要是敢不服你,我先让他问问我手里的机枪!”
当晚,回到营地。
周铁山看着满载而归的一排,脸上露出了笑容。
“咋样?这排长当得顺手吗?”周铁山问林仲山。
“还行。”林仲山卸下枪,“大家都挺配合。”
“那是你把他们打服了。”周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山子,带兵不仅要狠,还要懂得人心。李大牛这人虽然粗,但是个讲义气的。你收服了他,这帮老兵就稳了。小马机灵,赵铁柱憨厚,这些人都是好苗子。你要把他们拧成一股绳。”
“我知道。”林仲山看着正在分粮食的战友们,眼神里多了一丝温度,“他们现在把命交给我,我就得对他们负责。”
“排长!”
小马像阵风一样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刚审出来的!”小马神色有些紧张,“那个伪军排长招了。说是鬼子正在调集大部队,准备对咱们这片林子进行‘铁壁合围’。这次带队的,是个叫佐藤的日本大佐,听说是个专门打山地战的专家。”
林仲山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铁壁合围?”周铁山接过纸条看了看,冷笑一声,“看来鬼子是真急了。”
“队长,排长。”李大牛也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没了,“这佐藤我听说过。以前在奉天的时候,这老小子就是个杀人魔王,最擅长搞特种作战。咱们这点人,要是被围住了……”
“怕啥?”赵铁柱拎着个大饼子走过来,“咱们有排长呢!排长说咋打,咱们就咋打!”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仲山。
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的猎户,已经成了这支小分队的主心骨。
林仲山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等高线。
他在思考。这不仅是一场战斗,更是一场博弈。
“李副排长。”林仲山突然开口。
“到!”李大牛下意识地立正。
“从明天开始,把所有的地雷、陷阱都给我布下去。”林仲山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既然他们想搞合围,那咱们就给他来个‘遍地开花’。我要让这片林子,变成吃人的嘴!”
“小马,你带几个机灵的,散出去。我要知道那个佐藤的一举一动,哪怕他上几次厕所,我都要知道!”
“是!”
林仲山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三十多张充满信任的脸。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的猎人了。他是一个排长,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这三十多个兄弟的生死,关乎着这片山河的存亡。
“弟兄们。”林仲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鬼子想把咱们困死在这山里。但我告诉你们,这山是咱们的山,林子是咱们的家。在咱们家里,只有咱们说了算!他们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火光映照在林仲山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此刻显得无比坚毅。
铁血排长,在这个夜晚,正式诞生了。而更残酷的考验,正随着那个叫佐藤的对手,悄然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