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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处理完老李和二嘎子的后事,已经是三天后了。

营地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虽然救回了二十多个乡亲,但那两座新坟就像两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林仲山坐在窝棚口,手里攥着那一千块大洋的通缉令,那是他从县城带回来的。他盯着上面自己的画像,看了很久。

“队长。”刚子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粮,“吃点吧,你都一天没进食了。”

林仲山摇了摇头,把通缉令塞进怀里,站起身来:“刚子,我要回趟家。”

“回家?”刚子愣了一下,“这时候?鬼子正在气头上,到处抓人呢。”

“就是因为他们在气头上,我才得回去。”林仲山望着山下的方向,眼神有些发直,“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黑石岭据点被端了,鬼子肯定知道是咱们干的。那张通缉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是林家村的人。”

刚子的脸色变了:“你是怕鬼子报复?”

“我右眼皮跳了一整天了。”林仲山抓起三八大盖,“我得去看看爹娘。如果不看一眼,我心不安。”

“我陪你去!”刚子就要去拿枪。

“不用。”林仲山按住他,“人多了目标大。我一个人走山路,快去快回。营地这边还要防备鬼子搜山,你得帮周叔盯着点。”

刚子还要再劝,周铁山走了过来。

“让他去吧。”周铁山看着林仲山,叹了口气,“有些事,不看一眼是过不去的。山子,记住了,不管看到啥,都得给我活着回来。咱们的命,现在不光属于自己。”

林仲山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密林。

这一路,林仲山跑得飞快。他脚上绑着踏雪板,在雪地上飞掠,像是一头受惊的孤狼。风在耳边呼啸,但他听不见,满脑子都是那张通缉令,还有那天在村口,父亲把他按下的那只大手。

离村子还有五里地的时候,林仲山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炊烟的味道,也不是松脂的清香。

那是焦糊味。是木头、稻草,甚至……肉皮被烧焦的味道。这味道混在冷风里,呛得林仲山嗓子眼发紧。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林家村出现在视野里。

林仲山猛地刹住脚步,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雪地上。

原本宁静祥和的小村庄,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余烟还在袅袅升起。原本错落有致的几十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一根根黑乎乎的房梁,像是一具具被剔光了肉的骨架,直刺苍穹。

“爹!娘!”

林仲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疯了一样冲下山坡。

村口的古树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截树干依然倔强地立着。那块平时大伙儿唠嗑的大青石上,泼洒着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冻成了冰。

没有狗叫,没有鸡鸣,死一般的寂静。

林仲山冲进村子,脚下踩着厚厚的灰烬和瓦砾。他看到赵大爷家的房子塌了,看到二叔家的院墙倒了。

他冲向自己家的方向。

那个曾经温暖的小院,那扇父亲让他顶死的大门,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东屋的房顶塌了下来,把火炕压在了下面。

“爹!娘!仲河!”

林仲山扔下枪,徒手去扒那些还在冒着热气的瓦砾。烫手的砖块灼烧着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

“有人吗?说话啊!”

他的嗓子喊哑了,眼泪混着灰土流得满脸都是。

就在这时,废墟后面的地窖口,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咳嗽声。

林仲山猛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竖起耳朵。

“咳咳……”

真的是咳嗽声!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地窖口,一把掀开上面盖着的破草帘子和烧了一半的木板。

一股霉味夹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地窖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借着微弱的光,林仲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那是父亲林老三。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是母亲。

而在旁边,坐着一个浑身漆黑、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少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爹……”林仲山的声音颤抖着,像是怕惊碎了这个画面。

林老三缓缓抬起头。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原本就苍老的脸上,布满了黑灰和血道子。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猎人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透着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看到林仲山,林老三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那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哆嗦了一下。

“山子……回来了。”

这一声平淡的招呼,让林仲山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窖砖地上。

“爹!是我害了家里!是我害了村子!”林仲山重重地磕头,额头撞得砰砰响,“是鬼子找我……是我……”

“站起来。”

林老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林仲山抬起头,泪流满面。

“憋回去。”林老三看着儿子,“林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哭有个屁用?哭能把房子哭回来?哭能把乡亲们哭活?”

林仲山死死咬着嘴唇,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爹,这到底……咋回事?”

林老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老伴,动作轻柔地帮她掖了掖身上的破棉被。

“三天前,鬼子的‘讨伐队’来了。”林老三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领头的就是那个王翻译。手里拿着张画像,说是要抓义勇军的家属。他们说,林家村窝藏土匪,对抗皇军。”

“他们把全村人都赶到打谷场上,逼问谁家有人参加了义勇军。没人说。赵大爷……赵大爷被他们放狗咬,咬断了腿,愣是一声没吭。”

林仲山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后来呢?”

“后来,那个王翻译认出了咱家的门。”林老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冲进来,抢走了所有的东西,然后放了火。你娘……你娘是被他们推倒在雪地里,吓着了,又冻了一宿,这才病倒了。”

“那二叔他们……”

“死了。”林老三吐出两个字,“二叔想护着那两口猪,被鬼子一刺刀捅了个对穿。二婶……二婶疯了,跑进火里没出来。”

林仲山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疼得无法呼吸。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二叔二婶啊!

“那您和仲河……”

“多亏了你以前挖的这个地窖。”林老三指了指四周,“鬼子放火的时候,我带着你娘和你弟躲了进来。这地窖口隐蔽,又盖了草,他们没发现。等他们走了,村子……就成这样了。”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林仲河突然动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林仲山。

林仲山被弟弟的眼神惊住了。

那不再是以前那个读着“国破山河在”的书生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赤裸裸的仇恨。那是野兽受伤后的眼神,是想要噬人的眼神。

“哥。”林仲河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沙砾,“我要枪。”

“仲河……”林仲山看着弟弟手里那把卷了刃的菜刀。

“我要枪!”林仲河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我不要这破刀!我要枪!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杀光这帮畜生!”

“坐下!”林老三喝道。

林仲河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父亲,但最终还是慢慢坐了回去,只是手里的菜刀握得更紧了。

林仲山爬过去,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滚烫。

“娘……”他轻声唤道。

林母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浑浊无光,但在看到林仲山的瞬间,亮了一下。

“山子……”林母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你……没伤着吧?”

“没,娘,我好着呢。”林仲山握住母亲干枯的手,心如刀绞,“娘,我对不起您……”

“傻孩子……”林母想抬手摸摸儿子的脸,却抬不起来,“不怪你……这世道……谁也躲不过……”

“孩儿他爹。”林母转头看向林老三。

“在呢,在呢。”林老三赶紧凑过去。

“让山子走。”林母喘息着,“别让他……留在这儿。这儿……没活路了。”

林老三点点头,眼眶也红了:“我知道。我没想留他。”

他转头看向林仲山,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山子,你看看这地窖,看看这废墟。”林老三指着头顶那块烧焦的木板,“这就是咱们的家。咱们祖祖辈辈守着的家,让人家一把火给烧了。”

“爹,我不走了。”林仲山咬着牙,“我留下来照顾你们。我带你们进山,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放屁!”

林老三猛地扬起手,一巴掌抽在林仲山的脸上。

“啪!”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林仲山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五个指印。

“你把你爹当什么人了?贪生怕死的老窝囊废?”林老三怒目圆睁,“躲?往哪躲?整个东北都是鬼子的,你能躲到天上云彩里去?你二叔死了,赵大爷残了,全村几十口子没了家,你现在跟我说要躲?”

“那您让我咋办?”林仲山捂着脸,大声喊道,“我能眼睁睁看着娘病死在这地窖里吗?”

“你娘有我照顾!仲河有我护着!”林老三一把揪住林仲山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你手里拿着枪,那是干啥吃的?那是烧火棍吗?咱们村之所以遭这个罪,是因为咱们弱!是因为咱们好欺负!是因为鬼子觉得杀咱们就像杀鸡一样容易!”

林老三松开手,指着外面:“你给我滚回去!回到你的队伍里去!既然鬼子是因为你才烧了村子,那你就更得去杀他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要是敢当逃兵,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爹……”林仲山看着父亲,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别叫我爹!”林老三转过身,背对着儿子,“我林老三虽然是个猎户,但也知道个好歹。以前我不让你去,是怕绝了后。现在我想明白了,要是不把这帮畜生赶走,咱们就算活着,也是绝后!因为咱们的脊梁骨让人打断了!”

林仲山擦干眼泪,慢慢站直了身子。

“我懂了。”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三八大盖,拉动枪栓检查了一遍。

“仲河。”林仲山看向弟弟,“照顾好咱爹咱娘。等我把鬼子杀完了,我回来接你们。”

林仲河抬起头,眼神依然阴冷:“哥,你要是死了,这枪就是我的。”

林仲山身子一震,走过去,用力抱了抱弟弟单薄的肩膀:“好。如果我死了,你就替我拿枪。”

这时,林母突然挣扎着动了一下。

“山子……过来……”

林仲山赶紧跪在母亲身边:“娘。”

林母颤巍巍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有些褪色的护身符,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那是林母年轻时去庙里求来的,一直戴在身上。

“拿着……”林母把护身符塞进林仲山的手里,“这是娘求来的……菩萨保佑……能挡灾……你戴着它……就像娘在你身边……”

林仲山握着那个带着母亲体温的护身符,感觉有千斤重。

“娘,我戴着,我一定戴着。”他把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贴着心口。

“走吧。”林老三没有回头,声音却有些哽咽,“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走。别让鬼子摸着踪迹。”

林仲山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窖里的亲人。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也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爹,娘,仲河。保重。”

说完,林仲山头也不回地钻出了地窖。

外面的风更大了,雪花打在脸上生疼。

林仲山站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上,看着曾经熟悉的家园如今只剩下一堆瓦砾。

他没有再哭。

父亲的那一巴掌,把他最后的软弱打碎了。母亲的护身符,把他最后的一丝温情封存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为了报仇而战,不再是为了意气而战。

他是为了这片被烧焦的土地,为了地窖里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林家村一样被践踏的家园而战。

“小鬼子。”

林仲山对着空旷的雪原,低声说道。

“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他转过身,背着枪,大步向着深山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是一座移动的山峰。

风雪中,那个曾经总是带着几分少年心气的猎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如铁石、身负血债的复仇者,一个注定要在血色山河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战士。

地窖里,林老三听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终于转过身来。

他抱着昏睡过去的老伴,老泪纵横。

“孩儿他娘,别怪我心狠。”林老三喃喃自语,“这孩子,是属于那片林子的,是属于这场仗的。咱们……不能拖累他。”

林仲河在一旁默默地磨着那把菜刀,刀刃在砖头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爹,”林仲河突然开口,“哥走了,这家里,我顶着。”

林老三看着二儿子,点了点头,那双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仲河的头。

“好。咱们爷俩,就在这废墟上活给他们看。只要咱们不死,这林家村,就灭不了。”

风雪掩盖了废墟,也掩盖了那地窖里微弱的灯光。

但在那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一股不屈的力量正在疯狂生长,如同这长白山下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林仲山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刚子一直在路口等着,看到林仲山回来,急忙迎上去。

“队长,你可回来了!没事吧?”刚子上下打量着他。

林仲山面无表情,只是那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刚子。”

“哎,队长。”

“集合队伍。”林仲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有话说。”

五分钟后,义勇军全员集合。几十个汉子站在雪地里,看着他们的队长。

林仲山站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林仲山开口道,“林家村,没了。被鬼子烧光了。”

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都知道那是队长的家。

“我爹让我带句话。”林仲山从怀里掏出那个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他说,咱们之所以遭罪,是因为咱们弱。既然鬼子逼得咱们没活路,那咱们就得让他们也没活路。”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三八大盖,拉动枪栓。

“从今天起,我不叫林仲山了。”

众人都愣住了。

“在把鬼子赶出中国之前,我的命就是子弹。”林仲山盯着远方黑暗的夜空,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要让这帮畜生知道,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

“杀鬼子!保家园!”

刚子第一个举起拳头吼道。

“杀鬼子!保家园!”

吼声震天,惊飞了林子里的宿鸟。

那一夜,林仲山把那个护身符缝在了内衣口袋里,紧贴着心脏。

他知道,家没了,但他身后还有千万个家。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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