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腊月,老天爷像是要绝了人的活路。
这几天的气温骤降,唾沫星子吐出去,还没落地就能冻成冰珠子。山里的风不像风,像是一把把看不见的挫刀,把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挫得生疼。
义勇军为了躲避佐藤那“铁壁合围”的搜捕,不得不钻进了长白山最深处的原始森林。这里人迹罕至,雪深得能没过胸口,连野兽都懒得出来觅食。
一处隐蔽的背风山坳里,几十个简陋的地窝子勉强构成了营地。
“排长!排长!”
刚子焦急的喊声打破了清晨死一般的寂静。
林仲山猛地从枯草堆里坐起来,随手抓起枕边的三八大盖。他身上盖着两层破羊皮,但眉毛和胡子上还是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咋了?”林仲山的声音有些嘶哑,那是冻的。
“快去看看小山东!他……他叫不醒了!”刚子的脸冻得青紫,眼圈却红红的。
林仲山二话没说,掀开草帘子冲了出去。
外面的寒气像是一堵墙,撞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隔壁的地窝子,里面挤着七八个战士,正围着一个人。
那个叫小山东的新兵,才十六岁,正蜷缩在角落里,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棉衣,破洞里露出的棉絮早就成了黑灰色。
“小山东!醒醒!”林仲山扑过去,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手感冰凉得像摸着一块铁。
“昨晚他还说梦话想吃煎饼卷大葱呢……”旁边一个老兵带着哭腔说道,“今儿一早就硬了。”
“别嚎丧!还没死呢!”林仲山伸手摸了摸小山东的胸口,还有一丝余温,“快!把他抬到火堆边上去!刚子,去把最后那点烧酒拿来!快!”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小山东抬到了营地中央那个终日不熄的火堆旁。虽然叫火堆,其实也就几根湿木头冒着黑烟,热气有限。
林仲山接过刚子递来的酒壶,含了一大口,猛地喷在小山东的胸口上,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拼命地搓。
“搓!都给我搓!把他身子搓热了!”林仲山吼道。
几个战士围上来,有人搓手,有人搓脚。
搓了足足有一刻钟,小山东的喉咙里才发出“呼”的一声,像是拉风箱一样,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活了!活了!”刚子激动地大叫。
林仲山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感觉浑身都脱了力。
周铁山和李大牛也闻讯赶来了。周铁山看着醒过来的小山东,脸上没有喜色,只有深深的忧虑。
“这样下去不行。”周铁山把林仲山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咱们的粮早就断了,这几天弟兄们是靠啃树皮、挖草根硬挺着的。这鬼天气,再没吃的,不用鬼子打,咱们自己就得冻死饿死。”
“还有衣服。”李大牛指了指周围那些瑟瑟发抖的战士,“你看他们穿的啥?单鞋、单裤。刚才我看了一下,三班又有两个战士的脚指头冻黑了,再不处理,那脚就废了。”
林仲山看着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战友,心里像被刀割一样。这支队伍刚打了几场胜仗,气势正虹,却被这严冬逼到了绝境。
“我去弄吃的。”林仲山抬起头,眼神坚定,“我是猎户,这山里饿不死我。”
“现在大雪封山,野兽都冬眠了,哪那么好打?”李大牛皱眉,“而且佐藤的‘讨伐队’就在山外面转悠,枪一响,就把鬼子招来了。”
“不用枪。”林仲山摸了摸腰间的猎刀,“用老法子。套兔子,陷鹿。只要进了这老林子,我就有办法。”
“我和你一起去。”李大牛挺起胸膛,“我有力气,能扛东西。”
“不行,你那是机枪手的身板,走雪路不行。”林仲山拒绝了,“刚子跟我去,他腿脚快。再带上两个老猎手。”
“那我干啥?”李大牛急了。
“你在家看家。”林仲山指了指那些伤员,“把火看好了,别灭了。等我回来,咱们吃肉。”
半个时辰后,林仲山带着刚子和另外两名猎户出身的战士,背着弓箭和绳套,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密林。
林子里的雪比营地更深。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腿从雪里拔出来,再插进去。这种消耗体力的走法,对于几天没吃饱饭的人来说,简直是折磨。
“排长,这都走了五里地了,连根毛都没看见。”刚子喘着粗气,扶着一棵树,“这山里的活物是不是都死绝了?”
“闭嘴,省点力气。”林仲山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雪地上的一处痕迹。
那是一串浅浅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了一大半,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是啥?”刚子凑过来。
“狍子。”林仲山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脚印的间距,“是个大家伙,而且是个跛子,左后腿受过伤。这种狍子跑不快,容易累。”
“真的?”刚子眼睛一下子绿了,仿佛看见了一锅炖肉。
“跟着脚印走,别出声。”林仲山起身,顺着脚印的方向摸索前进。
四个人像是四只饥饿的狼,在雪原上追踪着猎物。
又走了大概两里地,前面出现了一片桦树林。林仲山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停止。
“咋了?”身后的一名猎户小声问。
林仲山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处山坡。
透过稀疏的树干,隐约可以看到一队穿着白色伪装服的人影,正排成一字长蛇阵,缓缓向这边搜索过来。
“鬼子!”刚子低声惊呼,下意识地去摸背上的枪。
“别动枪!”林仲山按住他的手,眼神冷厉,“那是鬼子的挺进队,专门钻林子找咱们的。看装备,都有滑雪板,咱们跑不过他们。一旦开枪,咱们四个就得交代在这儿。”
“那咋办?”
“躲。”
林仲山指了指旁边的一个雪窝子,“钻进去,把雪盖身上。憋住气,哪怕是冻死也不能动!”
四个人迅速钻进雪窝,用枯树枝和积雪把自己埋了起来,只留出一个极小的通气孔。
雪地下一片黑暗,只有刺骨的寒冷。
林仲山能清晰地听到上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滑雪板摩擦雪面的“沙沙”声,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在磨刀石上摩擦。
“好像有脚印?”一个生硬的中国话在头顶响起。
林仲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手里的猎刀,准备随时暴起拼命。
“不是人的,是野兽的。”另一个声音用日语说道,“这里的雪太深了,支那人走不远的。继续往前搜!”
脚步声在他们头顶停留了片刻,甚至有一团雪块掉进了林仲山的衣领里,冰得他浑身一激灵。但他连肌肉都没颤一下。
终于,那“沙沙”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确认鬼子真的走远了,林仲山才猛地推开头顶的积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憋死我了……”刚子从雪里爬出来,脸都憋紫了,“这帮鬼子鼻子真灵。”
“别废话,快走。”林仲山拍掉身上的雪,“鬼子往那边去了,正好咱们往反方向走。那只傻狍子应该就在前面那个山坳里。”
果然,在翻过一道山梁后,他们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发现那只狍子。
这傻东西正把头埋在雪里拱草根吃,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林仲山摘下背上的硬木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铁头箭。这弓是他爹留下的,劲儿大,一般人拉不开。
距离五十米。
林仲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臂发力,弓如满月。
“嗖——”
利箭破空的声音极其微弱。
那只狍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刚抬起头,那支箭就精准地射穿了它的脖子。
狍子蹦了两下,一头栽倒在雪地上,四蹄抽搐着。
“中了!”刚子欢呼一声,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但这还没完。
林仲山并没有放下弓,他的目光又锁定了树林边缘。一只野兔被刚才的动静惊动,窜了出来。
“嗖!”
第二箭射出,把那只正在奔跑的野兔钉在了树干上。
“排长,神了!”另外两个猎户看得目瞪口呆,“这比用枪还准啊!”
“别拍马屁了。”林仲山走过去,拔出箭,在雪地上擦了擦血迹,“赶紧收拾,血腥味会引来狼,也会引来鬼子的狼狗。刚子,你扛着狍子,咱们撤!”
这只狍子足有一百多斤,加上那只野兔,虽然不够全队人吃饱,但至少能熬两天稀粥。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格外小心。这得来不易的食物,是全排人的命。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透了。
看到那只狍子,整个营地都沸腾了。战士们围上来,眼睛里放着光,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排长回来了!有肉吃了!”
“别挤!别挤!”李大牛挥舞着胳膊维持秩序,“都给老子滚回地窝子去!等着开饭!”
林仲山把猎物交给炊事班的老王:“连皮带骨头,都给我炖烂了!一定要让每个兄弟都喝上肉汤!”
“放心吧排长,我连肠子都不带扔的!”老王乐颠颠地去处理了。
林仲山没急着去休息,而是径直走向了伤员聚集的地窝子。
刚掀开帘子,一股腐肉的臭味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大牛正蹲在一个年轻战士身边,手里拿着把匕首在火上烤,满头大汗,脸色凝重。
那个战士叫小四川,脚上裹着厚厚的破布,此刻已经被解开了。
林仲山看了一眼,心里就是一沉。小四川的右脚,五个脚指头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肿得像发面馒头,甚至流出了黄水。
“咋样?”林仲山蹲下来问。
“不行了。”李大牛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颤,“坏死了。郎中说了,如果不锯掉,这烂肉会往上走,到时候这条腿,甚至这命就没了。”
小四川醒着,满脸冷汗,死死咬着一根木棍,眼神惊恐地看着李大牛手里的刀。
“排长……我不想成瘸子……”小四川含糊不清地哭着,“我还想冲锋呢……”
林仲山握住小四川的手,那手抖得厉害。
“四川,听我说。”林仲山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异常温柔却又坚定,“脚指头没了,还能走路,还能开枪。要是命没了,那就真的啥都没了。咱们还要打鬼子,还要回家看爹娘。这点痛,能不能忍?”
小四川看着林仲山,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最后点了点头。
“大牛,动手吧。”林仲山按住小四川的腿,“我按着他。”
这里没有麻药,甚至连那一壶烧酒都在早上救小山东时用光了。
“忍着点兄弟!哥手快!”李大牛咬着牙,把烧红的刀刃贴了上去。
“呜——!!!”
小四川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林仲山死死按着他的大腿,感觉那肌肉在手心里疯狂地跳动。他的心也在颤抖,但他不能松手。
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混杂着腐烂的臭味,在狭窄的地窝子里弥漫开来,让人作呕。
几分钟后,手术结束了。
小四川已经疼晕过去了。李大牛把刀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像是刚打完一场大仗。
“这他娘的日子……”李大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圈红了,“咱们这帮兄弟,没死在战场上,却要遭这个罪。”
林仲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知道,这就是战争最残酷的一面。没有硝烟,没有冲锋,只有这种在冰冷绝望中一点点被吞噬的痛苦。
“肉汤好了!”
外面传来了老王的喊声。
这声音就像是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地窝子里的阴霾。
“走,吃饭。”林仲山站起来,“把小四川那份留出来,要最浓的汤。”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那是用枯树干架起来的,火焰窜得老高,烤得人脸上发烫。
一百多号人围坐在火堆旁,每人手里捧着一个破碗,碗里是滚烫的肉汤,虽然肉不多,大部分是野菜和树皮,但那漂着的油花和肉香,足以让人感到幸福。
“吸溜……吸溜……”
大家都在埋头喝汤,没人说话,只有吞咽的声音。
林仲山喝了一口,那热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瞬间暖遍了全身。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真香啊。”刚子舔着碗底,一脸满足,“这狍子肉就是嫩。”
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立刻回地窝子。火堆的热量让人贪恋,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人不想独自面对黑暗。
“谁会唱个曲儿?”周铁山突然开口,“整天闷着,人都闷坏了。来个热闹点的!”
“我来!”李大牛站起来,扯着破锣嗓子,“我唱个二人转!那是我们在奉天时候听的!”
“得了吧你,你那嗓子比叫驴还难听!”刚子起哄道,“还是让咱们排长来吧!听说排长家是猎户,肯定会唱山歌!”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林仲山。
林仲山愣了一下,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想起了那个和父亲一起拉着野猪回家的傍晚,想起了那个被烧成废墟的家。
“我不唱山歌。”林仲山放下碗,声音低沉,“我唱个别的。”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苍凉。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这首歌是他在县城里听流亡的学生唱过的。那时候他不懂,现在他懂了。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起初,只有林仲山一个人在唱。
那是低沉的、压抑的,带着无尽思念和悲愤的歌声。
慢慢地,周铁山跟着哼了起来。
李大牛不说话了,低着头,眼泪掉在手背上。
刚子也不闹了,抱着膝盖,看着火光发呆。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有的人跑调,有的人嗓子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这首歌唱出来。
那是他们的家乡啊。那是他们曾经生活、耕种、打猎的地方。
如今,那里只有“那衰败了的村庄”和“那离散了的同胞”。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
一百多条汉子,在这冰天雪地、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围着一堆篝火,放声歌唱。
有人在哭,有人在吼。
那歌声穿透了风雪,穿透了森林,仿佛要传到那遥远的松花江畔,传到那被铁蹄践踏的故土。
林仲山唱着唱着,感觉胸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他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弟兄们!这歌好听吗?”
“好听!”众人齐声喊道。
“想家吗?”
“想!”
“想家就对了!”林仲山把手里的碗狠狠摔在地上,“既然想家,咱们就得活着!就得把这严冬熬过去!等咱们熬过了冬天,就是春暖花开!到时候,咱们杀出这老林子,把鬼子赶回老家去!咱们要回松花江上种大豆高粱!”
“杀出去!回家!”
“杀鬼子!回家!”
那吼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小山东被吵醒了,躺在地窝子里,听着外面的歌声和吼声,嘴角露出了一丝虚弱的微笑。他觉得身上不那么冷了。
小四川也醒了,虽然脚很疼,但他听着歌声,觉得心里有了底。
这一夜,风雪依旧很大。
但这堆篝火,却像是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灯塔,照亮了每个人心底的希望。
林仲山坐在火堆旁,看着那些互相依偎取暖的战友。
他知道,这严冬还没过去,明天也许会更冷,也许还会有兄弟倒下。
但是,这支队伍,并没有被冻死。
相反,这严酷的冬天,把他们的骨头冻得更硬了,把他们的血冻得更热了。
就像这长白山的红松,越是严寒,扎根越深。
“爹,娘。”林仲山摸着怀里的护身符,看着跳动的火苗,“你们听见了吗?我们在唱歌呢。我们……没倒下。”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