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石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13章

一九三三年的开春,雪化得差不多了,林子里湿气重,到了晚上更是阴冷刺骨。

这几天,义勇军的营地里气氛有些不对劲。那只猎回来的狍子早就吃光了,大家又开始啃树皮、煮皮带。饥饿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也扼杀着仅存的意志。

“排长,三班那个新来的‘赖子’,刚才说去解手,这一去都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刚子凑到林仲山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此时已是深夜,林仲山正在查哨,手里那杆枪一直没离过身。

“赖子?”林仲山眉头一皱。这人叫王赖子,是个前不久才投奔来的流民,平时油嘴滑舌,干活偷懒,吃东西倒是抢在前头。

“这林子里有狼,别是让狼叼走了吧?”刚子嘀咕道。

林仲山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种猎人特有的直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这几天,鬼子的搜山队突然销声匿迹了,安静得有些反常。

“不对劲。”林仲山猛地拉动枪栓,“刚子,叫醒大牛!全排集合!快!”

“啊?这时候?”刚子愣了一下。

“快去!”林仲山低吼一声,一脚踹在刚子的屁股上。

就在这时,远处的一声尖锐哨音撕裂了夜空。

“啾——”

紧接着,是一发红色的信号弹,从营地西侧的山坡上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将整个营地照得惨白如昼。

“敌袭!!!”

负责放哨的小马(虽然断了腿,但他坚持在制高点当观察哨)声嘶力竭的吼声传来。

话音未落,营地四周的山梁上,瞬间喷出了无数条火舌。

“哒哒哒哒哒哒!”

那是鬼子的歪把子机枪和九二式重机枪在疯狂咆哮。密集的子弹像狂风暴雨一样倾泻下来,打在树干上木屑横飞,打在人体上血肉模糊。

“轰!轰!轰!”

紧接着是掷弹筒的爆炸声。一排排地窝子被炸上了天,许多还在睡梦中的战士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埋在了土里。

“鬼子摸上来了!快反击!”

周铁山提着双枪从指挥所里冲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大声吼着指挥。

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偷袭,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鬼子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火力网几乎没有死角,显然是对营地的布局了如指掌。

“在那边!西坡!那是咱们的暗哨位置!”李大牛抱着机枪冲到林仲山身边,一边还击一边大骂,“咱们的暗哨怎么没响枪?”

“被摸了!”林仲山一枪打爆了一个探出头的鬼子钢盔,“赖子!肯定是他!那是他放哨的方向!”

“操他祖宗!老子早就看那小子不是好东西!”李大牛红着眼,机枪扫出一梭子子弹,“排长!顶不住了!鬼子人太多了,至少是一个大队!”

这就是佐藤的“斩首行动”。

鬼子的步兵开始冲锋了。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哇哇大叫,而是像一群沉默的狼,端着刺刀,利用地形快速逼近。

“撤!往后山撤!”周铁山看出了形势不对,大声下令,“大牛!你带机枪组断后!仲山!你带人开路!快!”

“队长!我不走!我跟你断后!”林仲山冲过去喊道。

“少废话!这是命令!”周铁山一把推开他,“带着弟兄们活下去!快滚!”

“轰!”

一发炮弹在两人中间炸开,气浪把林仲山掀翻在地。

他爬起来,耳朵里嗡嗡直响,满脸是泥。他看到周铁山已经冲到了最前沿,双枪连发,打倒了两个冲上来的鬼子。

“走啊!”周铁山回头怒吼,那张满是硝烟的脸上,青筋暴起。

林仲山一咬牙,转身吼道:“一排跟我冲!往老林子里钻!刚子!扶着伤员!”

队伍在混乱中向后山突围。但后山的小路上,也出现了鬼子的阻击部队。

“八嘎!死啦死啦地!”

一队鬼子架着机枪封锁了路口。

“排长!路被堵了!”前面的战士喊道,随即被子弹打倒。

“赵铁柱!炸药包!”林仲山红着眼吼道。

赵铁柱抱着最后一捆炸药包,身上已经挂了彩,血流得满身都是。

“排长!俺给你们开路!”

这个憨厚的矿工汉子,没有丝毫犹豫,吼了一声娘,抱着炸药包就冲向了鬼子的机枪阵地。

“铁柱!扔出去就行!别冲!”林仲山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赵铁柱像是没听见一样,他在弹雨中狂奔,身上不断爆出血花,但他没有倒下。他一直冲到了鬼子的机枪跟前,拉响了导火索。

“轰隆!!!”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鬼子的机枪阵地被炸出了一个大缺口,碎肉和零件漫天飞舞。

“冲过去!别让铁柱白死!”林仲山带头冲过缺口,手里的三八大盖不断喷出火舌,刺刀挑翻了一个挡路的鬼子。

队伍终于冲出了包围圈,钻进了漆黑的密林。

但身后的枪声依然密集。那是周铁山和断后部队在死守。

“大牛!你带着人先走!我去接应队长!”林仲山把指挥权交给李大牛,转身就要往回跑。

“你疯了!回去就是送死!”李大牛死死拽住他,“队长是为了让咱们活!你回去,全队谁带?”

“放手!”林仲山眼珠子通红,一拳打在李大牛脸上,“那是咱们的大哥!”

就在两人撕扯的时候,后面的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几个人影。

是周铁山。

他被两名战士架着,浑身是血,左腿拖在地上,显然是断了。

“队长!”林仲山和李大牛冲过去,接住周铁山。

“快……快走……”周铁山嘴里涌出血沫,脸色惨白如纸,“鬼子……咬上来了……”

“队长,我不走!我要背你!”林仲山要把周铁山背起来。

“放……放下……”周铁山挣扎着推开林仲山,身子一软,瘫坐在树根下。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的军装已经被鲜血浸透,甚至能听到肺部漏气的声音。

“我不行了……”周铁山看着林仲山,眼神开始涣散,但手却紧紧抓住了林仲山的衣领,“子弹……打进肺里了……”

“不会的!咱们有郎中!咱们能治!”林仲山捂住周铁山的伤口,可是血怎么也止不住,那是生命的流逝。

“别……别费劲了……”周铁山惨笑了一下,费力地从腰间解下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驳壳枪,颤巍巍地递给林仲山。

“山子……接枪……”

林仲山跪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看着那把枪,那是周铁山的命根子,也是这支队伍的指挥权。

“拿着!”周铁山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声,“你是男人!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哭哭啼啼!”

林仲山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把还带着周铁山体温和鲜血的枪。

“从今天起……你就是队长……”周铁山盯着林仲山的眼睛,“带着剩下的弟兄……活下去……把鬼子……赶出中国……”

“队长,我……”

“大牛!”周铁山转头看向李大牛。

“到!”李大牛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帮……帮山子……”周铁山的声音越来越弱,“别让他……一个人扛……”

“是!队长你放心!谁敢不听山子的,我大牛崩了他!”李大牛磕头如捣蒜。

“还有……”周铁山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看向营地的方向,“那个……叛徒……赖子……给我……找到他……千刀……万剐……”

“我发誓!”林仲山握紧了驳壳枪,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天涯海角,我一定宰了他祭旗!”

周铁山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天空,那里,黎明前的黑暗正在消退,一丝微弱的曙光正在东方浮现。

“天……要亮了……”

说完这句话,周铁山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依然看着东方,定格在那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队长!!!”

林子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声。

“别哭了!”林仲山猛地站起来,擦了一把脸,那脸上混合着血水和泪水,变得狰狞而恐怖。

“鬼子还在后面!想给队长报仇的,都给我站起来!”

幸存的战士们一个个站了起来,虽然身上带着伤,虽然疲惫不堪,但那一双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撤!往狼牙峰方向撤!那里地形复杂,鬼子追不上!”林仲山把驳壳枪插进腰带,提起三八大盖,“大牛,你带几个兄弟,把队长的遗体藏好,做个记号。等咱们杀回来,再给他风光大葬!”

“是!”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在密林中穿行了一天一夜,直到确信甩掉了鬼子的追兵,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停下来休整。

清点人数。

原本一百多号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四十三人。

一半以上的兄弟,都留在了那个被鲜血染红的营地里。赵铁柱没了,那个刚学会唱《松花江上》的小四川也没了……

林仲山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群残兵败将。大家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饥饿、寒冷、伤痛,还有失去领袖的迷茫,笼罩着每个人。

“队长死了,咱们以后咋办?”一个年轻战士小声嘀咕着。

“是啊,鬼子那么厉害,咱们还能打赢吗?”

“要不……散了吧?”

“谁说散伙?”

一声冷喝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林仲山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周铁山留下的那把驳壳枪。他走到那个说要散伙的战士面前,那双眼睛冷得像冰。

“你想走?”林仲山问。

那个战士吓得一哆嗦:“排……队长,我……我就是怕……”

“怕死?”林仲山冷笑一声,“我也怕。谁不怕死?可是咱们要是散了,对得起死去的周大哥吗?对得起炸碉堡的赵铁柱吗?对得起那一百多号死在鬼子枪口下的兄弟吗?”

他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几度:“鬼子想把咱们杀光,想把咱们吓破胆。那个叛徒赖子,想拿咱们的血去换鬼子的赏钱。咱们要是现在散了,那就遂了他们的愿!咱们就成了孬种!成了笑话!”

“那你说咋办?”有人问道。

“咋办?”林仲山猛地把驳壳枪拍在石头上,“整顿!练兵!报仇!”

“从今天起,咱们这支队伍,不叫义勇军了。”林仲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咱们叫‘杀寇队’!只有一条规矩:杀鬼子,除汉奸!谁要是敢当叛徒,我林仲山亲手扒了他的皮!”

“李大牛!”

“到!”

“你当副队长,管后勤和训练。这四十三个人,重新编成三个班。我要你们每个人都变成狼,变成鬼子听见名字就尿裤子的恶鬼!”

“刚子!”

“到!”

“你带两个人,给我摸回县城去。我要知道那个王赖子现在在哪,是不是去领赏了。只要找到他,别惊动,回来告诉我。我要活剐了他!”

“是!保证完成任务!”刚子咬着牙,眼中满是杀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小马拄着一根木棍走了过来。他的伤还没好利索,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队长,我有话要说。”小马开口道。

“说。”

“这次被偷袭,是因为咱们没做好情报工作,让人钻了空子。”小马看着林仲山,“我想申请离开队伍,潜伏到县城里去。我不当侦察兵了,我要当钉子。我要钉在鬼子的心脏里,给咱们提供情报,顺便……盯着那个赖子。”

林仲山看着小马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心里一酸。

“你这身体……”

“我身体废了,脑子没废。”小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城里要饭、擦鞋,没人会注意一个瘸子。这比在山上更适合我。”

林仲山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走过去用力抱了抱小马。

“好兄弟。保重。如果遇到危险,保命第一。”

“放心吧队长。”小马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成熟和决绝,“等我消息。”

队伍重新整编。虽然人少了,但剩下的都是经过血火淬炼的精钢。

那一夜,林仲山没有睡。

他坐在洞口,擦拭着周铁山留下的驳壳枪。枪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是周铁山当年打军阀时留下的。

他仿佛看到了周铁山那张粗犷的脸,听到了他的吼声:“带着弟兄们活下去!”

“周大哥,你看着吧。”林仲山对着夜空喃喃自语,“这支队伍没散。不仅没散,还会更狠。”

这时,刚子走了过来,递给林仲山一块烤热的干粮。

“队长,吃点吧。”

林仲山接过干粮,却没吃,而是问道:“刚子,你说,那赖子为啥要叛变?”

刚子愣了一下,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还能为啥?贪生怕死呗,嫌咱们这儿苦,想去鬼子那吃香喝辣。”

“是啊,贪生怕死。”林仲山咬了一口干粮,硬得硌牙,“这世道,想当人不容易,当狗却容易得很。可是当了狗,就得做好被人打死的准备。”

“队长,等抓到赖子,让我动刀。”刚子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我要把他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不急。”林仲山嚼着干粮,眼神冰冷,“让他先得意几天。他现在肯定以为咱们已经被消灭了,正拿着赏钱快活呢。等他最得意的时候,咱们再去找他。”

“佐藤……”林仲山念叨着这个名字,“还有那个佐藤。这笔账,我也记下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在这长白山里,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风吹过山洞,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为死去的战友招魂。

林仲山站起身,披上那件带着弹孔的大衣。

“传令下去,明天一早,转移。去黑风口。”

“黑风口?那地方太险了,没吃没喝的。”刚子惊讶道。

“就是因为险,鬼子才想不到。”林仲山看向远方,“咱们要去那练兵。等咱们从黑风口出来的时候,这天,就该变一变了。”

一九三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但在那冰雪尚未消融的长白山深处,一支名为“杀寇队”的复仇之师,正在绝境中重生。他们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眼中燃烧着不灭的怒火,准备向那些侵略者和背叛者,讨回所有的公道。

而林仲山,这个曾经的猎户少年,在这一夜之后,彻底蜕变成了一名冷酷、坚韧、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指挥官。

他的心里,除了那张通缉令,如今又多了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

每一个名字,都要用血来偿还。

阅读全部

相关推荐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