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石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一九三一年,九月。

长白山的老林子里,风硬得像刀子。吹在脸上,能刮下一层皮来。

这是秋老虎最后的尾巴,再过半个月,大雪封山,神仙也难进。枯黄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但此刻,这片林子静得吓人,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风穿过红松林发出的呜呜声。

林仲山趴在一处背风的土坎后面,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羊皮袄,袄子上沾满了枯草和泥土。他整个人几乎和土坎融为一体,只有那一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死死盯着前方三百米开外的一片灌木丛。

他手里端着一杆老旧的“水连珠”步枪,枪托被磨得油光锃亮,枪管上缠着麻布条。他的呼吸很轻,轻到连嘴边呼出的白气都被刻意压散了。

旁边,父亲林老三蹲在树根底下,正在摆弄烟袋锅子,但他没点火,只是把烟嘴叼在嘴里干咂着味儿。

“山子,沉住气。”林老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那是头‘孤猪’,成精了,听觉灵得很。你心跳一快,它就能听见。”

“爹,我没慌。”林仲山头也没回,手指轻轻搭在扳机护圈上,“风向变了,往咱们这边吹,它闻不见咱们的气味。”

林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油熏黄的牙:“行啊小子,这都感觉出来了。这畜生在这一带祸害了不少庄稼,前些天赵家屯的老李头还被它拱断了一条腿。今儿个要是让它跑了,咱爷俩这脸就没处搁了。”

“跑不了。”林仲山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少年的倔强和自信,“我都盯了它两个时辰了,它只要敢露头,我就让它躺下。”

灌木丛动了一下。

林仲山眼神瞬间一凝,腮帮子贴紧了冰冷的枪托。

并没有野猪冲出来,只是一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林老三在旁边嘿嘿一笑:“咋样?是不是手抖了?”

“没。”林仲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野鸡惊飞,说明那东西就在底下,快出来了。”

话音刚落,那片灌木丛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一头浑身黑毛、体型像座小山似的野猪猛地窜了出来。这畜生足有三四百斤重,两根獠牙像两把弯刀,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并没有直接逃窜,而是停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那双血红的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好家伙,够肥的!”林老三低声喝道,“打耳根!皮太厚,打身上怕是一枪撂不倒!”

林仲山没有说话,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风声消失了,树叶的摩擦声消失了,甚至连父亲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他的眼里只有那个黑色的剪影,只有那个致命的耳根部位。

那是生与死的一线之间。

野猪似乎闻到了生人的味道,猛地转头,正对着林仲山藏身的方向,发出一声暴躁的低吼,前蹄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

就是现在!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瞬间撕裂了山林的寂静。

巨大的后坐力撞击着林仲山的肩膀,但他纹丝未动,枪口只是微微上跳了一下,立刻又稳稳地指住了目标。

远处,那头不可一世的野猪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一下,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紧接着侧身翻倒在地,四蹄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漂亮!”林老三猛地一拍大腿,把烟袋锅子往腰里一别,提着猎刀就冲了出去,“一枪毙命!山子,你这枪法,快赶上你爹当年了!”

林仲山长出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肩膀,拉动枪栓,一颗滚烫的弹壳跳了出来,落在枯叶上,冒起一缕青烟。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推上一颗子弹,端着枪瞄了一会儿,确认野猪真的死透了,才慢慢站起来。

“爹,小心点,有些畜生会装死。”林仲山喊道。

“这一枪要是还死不了,它就是神仙了!”林老三已经跑到了野猪跟前,用脚踢了踢那硕大的猪头,兴奋地回头喊道,“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山子,这一枪绝了!正中耳门,从另一边穿出去的。这皮子算是保住了!”

林仲山背起步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走到近前,看着那头庞然大物,他心里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不仅是肉,更是他在这个残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资本。

“这猪够咱们过个肥年了。”林仲山蹲下身,摸了摸野猪粗硬的鬃毛,“得有四百斤吧?”

“只多不少!”林老三麻利地从腰间抽出那把祖传的猎刀,在鞋底上蹭了两下,“赶紧的,趁热放血,不然肉就腥了。这大冷天的,血一凝就不好弄了。”

爷俩配合默契,林老三下刀,林仲山帮忙按着猪腿。血腥味很快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热气腾腾。

“爹,这皮子剥下来,能给娘做个褥子。”林仲山一边帮忙一边说,“她老寒腿,这几年越来越重了。”

林老三手里的刀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温情,随即又恢复了粗犷:“算你有孝心。不过这皮子太硬,做褥子扎人,回头拿到城里皮货行,换两张熟好的羊皮,再给你扯几尺洋布,做身新衣裳。”

“我不要新衣裳。”林仲山摇摇头,“给二弟做吧,他还要念书,穿体面点好。”

“都要做!咱今儿个打了大家伙,不差这点钱!”林老三豪气干云地挥了挥带血的刀,“等把这猪肉卖一半,剩下的腌起来,够咱全家吃一冬天的。再买几坛子老烧酒,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处理完野猪,太阳已经偏西了。金红色的余晖洒在林海雪原上,把一切都染成了血色。风更大了,吹得林涛阵阵。

四百斤的野猪,爷俩肯定是扛不动的。好在林老三经验丰富,早就准备了爬犁。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野猪弄上爬犁,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走,回家!”林老三把绳套往肩膀上一勒,身子前倾,像头老牛一样发力。

林仲山在旁边拽着另一根绳子,爷俩喊着号子,拉着战利品,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山下走。

山路崎岖,两人走得不快。汗水顺着林仲山的额头流下来,又很快被冷风吹干。

“爹,累不?”林仲山问。

“累个球!”林老三喘着粗气,嘴却硬得很,“你爹我年轻那会儿,扛着百十斤的熊瞎子能跑二十里地不带喘气儿的。这点分量算啥?”

“你就吹吧。”林仲山笑道,“二叔都跟我说了,那回你是被熊瞎子追着跑了二十里地,那是逃命,能一样吗?”

“你二叔那张破嘴,啥都往外咧咧!”林老三骂了一句,脸上却挂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林子里的畜生虽然凶,但那是明着凶。你只要有枪,有胆子,就能治服它。这世道上,最凶的不是畜生,是人。”

林仲山愣了一下:“人?”

“嗯。”林老三放慢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看这天,红得像血似的,不是啥好兆头。”

“爹,你又迷信了。”林仲山不以为然,“这是晚霞,明儿个是个大晴天。”

“你不懂。”林老三叹了口气,换了个肩膀拉绳,“咱们林家,在这长白山脚下住了五代人了。你太爷爷那是闯关东过来的,那是真正的狠人。那时候这地方荒啊,遍地是棒槌,也遍地是胡子(土匪)。你太爷爷凭着手里一杆鸟枪,硬是给咱们林家打下了一片基业。”

“这故事我都听八百遍了。”林仲山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脚步却配合着父亲的节奏,“太爷爷那是英雄。”

“啥英雄不英雄的,就是为了活命。”林老三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后来到了你爷爷那辈,赶上闹长毛子(俄国人),又闹小鼻子(日本人)。这块地界,从来就没消停过。你爷爷常跟我说,咱猎户人家,枪是命根子。但这枪,不仅仅是打猎用的,关键时刻,得用来保家。”

“保家?”林仲山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的水连珠,“现在不是挺太平的吗?张大帅虽然走了,但他儿子还在沈阳呢,听说哪怕是小鼻子也不敢乱来。”

“太平?”林老三冷笑一声,“那是表面上的。你没怎么出过村,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前几天我去县城卖皮子,看见那一队队的小鼻子兵,眼珠子都跟狼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咱们的地。那眼神,我在狼群里见过,那就是要吃人的眼神。”

“他们敢?”林仲山眉毛一竖,“这是咱们中国的地盘!”

“敢不敢的,不是咱说了算。”林老三停下脚步,从腰里掏出烟袋,这次终于点上了,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青烟,“山子,你枪法好,这是好事。但你记住爹的话,这枪法练好了,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不是为了逞凶斗狠。可要是真有一天,有人骑到咱脖子上拉屎,要拆咱的房子,杀咱的亲人……”

林老三顿了顿,转过身,那双平日里浑浊的老眼此刻竟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儿子:“那时候,你就得把这枪口,对准那些两条腿的畜生!就像今天打这头野猪一样,别犹豫,一枪就要它的命!懂吗?”

林仲山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严肃镇住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压在心头。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爹,我懂。谁敢动咱家,我就崩了谁!”

“这就对了。”林老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只大手粗糙而有力,“咱们老林家的种,不能当软蛋。行了,歇够了没?赶紧走,天黑前得赶回村里,不然这血腥味引来狼群就麻烦了。”

两人继续拉着爬犁前行。

“爹,你说这小鼻子,真能打进来?”走了好一会儿,林仲山还是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林老三闷声说道,“我倒希望是我这老糊涂看走眼了。咱老百姓,图个啥?不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日子吗?可这世道,就像这老林子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谁也做不得主。”

“管他呢。”林仲山紧了紧身上的绳子,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无畏,“只要咱们手里的枪还在,就不怕。”

“你小子,还是太嫩。”林老三摇了摇头,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欣慰,“不过,有这股子劲儿就好。对了,这次卖了猪肉,给你那把枪换个新枪托吧,我看都裂纹了。”

“不用,这枪托用顺手了。”林仲山拍了拍枪托,“这是爷爷传下来的,有灵气。”

“灵气个屁,就是舍不得钱。”林老三笑骂道,“随我,抠搜的。”

“那是随你,也是随我娘。”

“去你的,你娘那是会过日子!”

爷俩的说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驱散了几分寒意。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远处山脚下的村落已经隐约可见。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看,那就是咱家。”林老三指着村头的一处院落,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光,“你娘肯定做好饭等着了。”

林仲山看着那灯光,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家,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一切。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爹,加把劲!我都闻到大饼子味儿了!”林仲山喊道。

“我看你是闻到猪肉炖粉条味儿了!”林老三也来了劲头。

两人加快了脚步,爬犁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向着那温暖的灯光滑去。

此时的一九三一年九月,长白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庄,依旧沉浸在古老而平静的节奏中。男人们打猎种地,女人们缝补浆洗,老人们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讲着过去的故事。

林仲山并不知道,就在几百里外的沈阳城,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这片富饶的黑土地。

他和父亲拉着的这头野猪,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纯粹的狩猎快乐。

那从远处传来的,不仅仅是风声,还有战车履带碾压大地的轰鸣声。

那是历史的车轮,裹挟着血与火,正无情地向他们碾压而来。

但此刻,林仲山只是一个满载而归的猎人少年,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母亲做的热饭,期待着把那张完好的猪皮送给母亲做褥子,期待着弟弟看到肉时的笑脸。

“爹,你说二弟要是看见这么大的猪,会不会吓一跳?”

“那小子胆子比你小,估计得吓得往你娘身后躲。”

“哈哈,那我可得好好笑话笑话他。”

“你个当大哥的,别老欺负他。”

“那是锻炼他胆量!”

……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夜幕降临,长白山像一位沉默的巨人,静静地注视着这对父子,也注视着即将到来的血色山河。

村口的狗叫声响了起来,那是欢迎主人回家的信号。

林仲山停下脚步,解下绳子,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那是家乡的味道,是混合着泥土、松脂和炊烟的味道。

“到了。”他说。

“嗯,到了。”林老三拍了拍身上的土,“把枪收好,别吓着村里人。”

林仲山把那杆水连珠背在身后,挺直了腰杆,大步向村里走去。

他的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从深山延伸到这里。而在他的前方,是一条未知的、充满荆棘与鲜血的道路。

但他还不知道。

他只是笑着,推开了家里的柴门。

“娘!二弟!我们回来了!”

声音清脆,透着少年的朝气,在这一九三一年的秋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阅读全部

相关推荐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