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扣在长白山的头顶上,密不透风。
林家的土坯房里倒是热乎气十足。那头刚打回来的野猪,最好的五花肉已经被切成了大块,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加上自家晒的干粉条子,那香味儿顺着门缝窗缝直往外钻,把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馋得直挠门。
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花跳动,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林老三盘着腿,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那是他在村口王二麻子家打的散装烧酒。他抿了一口,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像是一张揉皱了又铺平的老羊皮。
“这酒劲儿大,就是有点辣嗓子。”林老三咂摸着嘴,夹了一块还在颤巍巍抖动的肥肉放进嘴里,也不嚼,直接一吸溜就滑进了喉咙,“舒坦!这才叫过日子。”
林仲山坐在父亲对面,手里捧着大饼子,正呼噜呼噜地喝着肉汤。他不像父亲那么讲究品酒,年轻人的胃就像个无底洞,尤其是刚在山里跑了一天,肚子里早就空了。
“哥,你也给我喝一口呗?”弟弟林仲河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林仲山碗里的汤,又瞅瞅父亲手里的酒碗,喉结上下动了动。
林仲河比仲山小三岁,生得白净些,那是随了母亲。他在镇上的私塾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不像是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小子。
“去去去,小屁孩喝啥酒,辣死你。”林仲山用筷子头敲了一下弟弟的手背,夹了一大块瘦肉放进弟弟碗里,“吃肉!长力气!”
林母是个典型的东北农村妇女,话不多,只是不停地往父子三人的碗里添菜。看着爷仨吃得香,她脸上的笑纹就没断过。
“孩儿他爹,这肉咱们真不给二叔家送点去?”林母小声问道,“今儿个二叔还在村口问呢。”
林老三把酒碗往桌上一顿,哼了一声:“送啥?上次借咱家那二斗高粱米,到现在还没还呢。那老小子,就是个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这肉是山子凭本事打回来的,凭啥给他?”
“都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林母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明儿个让山子送个后腿过去,堵堵他的嘴。”林老三虽然嘴硬,但心还是软,“不过话说明白了,这是给二婶补身子的,别让他拿去换酒喝。”
“知道了,爹。”林仲山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应着。
这顿饭吃得格外踏实。屋外的风声渐渐大了,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但这更加衬托出屋内的温暖与安宁。对于林家这样的猎户来说,只要有肉吃,有柴烧,这就是天大的福分。
酒足饭饱,林老三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叠好的被垛上,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儿。林仲山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林仲河则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翻看一本已经翻烂了的《三国演义》。
夜渐渐深了,煤油灯被吹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灶坑里尚未燃尽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林仲山躺在炕梢,听着父亲如雷的鼾声,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还在回放白天那一枪的画面,那种生杀予夺的快感让他兴奋。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把猎刀,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后半夜了。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猛地撞击着林仲山的耳膜。
这声音不像雷声那么清脆炸裂,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颤音的闷响,震得窗户纸都嗡嗡直响,甚至连身下的火炕似乎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林仲山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啥动静?”他低声问了一句。
林老三的鼾声戛然而止。黑暗中,那是多年猎人生涯练就的警觉,几乎是在声音传来的瞬间,林老三也醒了。
“爹?”林仲山喊了一声。
“别出声。”林老三的声音异常清醒,透着一股子寒意。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咚——”
又是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更清晰,更沉重,像是巨人的脚步踏在大地上。
紧接着,“咚、咚、咚……”声音变得密集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那股子压迫感却顺着空气传了过来。
“是雷吗?”林母被惊醒了,声音里带着颤抖,“这大秋天的,咋还打雷了?”
“不是雷。”林老三翻身下地,连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
冷风裹挟着寒意灌进屋里,林仲山也跳下地,凑到父亲身边。
两人向窗外望去。
村子依然黑漆漆的,但在极远处的西南方向,沈阳城的那个方向,天边竟然泛起了一片诡异的暗红色。那不是晚霞,也不是日出,那是火光。巨大的火光映照着低垂的云层,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血色。
“那是……沈阳方向?”林仲山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干。
林老三死死盯着那片火光,手里的烟袋锅子被捏得咯吱作响。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老狼。
“爹,那是啥?”林仲山又问了一遍,心跳开始加速。
“炮。”林老三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可怕。
“炮?”林仲山一愣,“过年放的那种炮仗?”
“那是杀人的炮!”林老三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的微光,林仲山看到父亲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那是大口径的野战炮!那是重炮!我当年跟大帅打仗的时候听过,这动静,一炮下去能把咱们半个村子轰平了!”
“打仗了?”林母在炕上惊叫起来,紧紧搂住被吓醒的林仲河,“谁跟谁打啊?”
“还能有谁!”林老三咬着牙,“沈阳那边,除了北大营的东北军,就是那帮东洋鬼子!”
此时,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远处几户人家亮起了灯,隐约传来了开门声和惊慌的叫喊声。
“当家的,这可咋整啊?”林母带着哭腔,“咱们这儿离沈阳也就几百里地,能不能打到这儿来啊?”
“慌啥!”林老三低喝一声,虽然他心里也没底,但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必须是主心骨,“把灯点上!仲山,去把大门顶死!把枪拿出来!”
林仲山二话没说,摸黑抄起那杆水连珠,动作麻利地拉开枪栓检查子弹,然后冲到院子里,用那根手腕粗的木杠把院门死死顶住。
回到屋里,煤油灯已经点亮了。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的脸色都煞白。
那沉闷的炮声持续了整整大半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稀疏下去。这一夜,林家谁也没睡。林老三就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村口的大钟被敲响了。
“当!当!当!”
急促的钟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去村公所!”林老三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一磕,提起挂在墙上的猎刀,“山子,带着枪,跟我走!”
“孩儿他爹……”林母拉住他的衣角。
“把门看好!谁敲也别开!”林老三甩下一句话,带着林仲山大步走出了院子。
清晨的雾气很重,村里的土路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大家都披着棉袄,缩着脖子,脸色惶恐。男人们手里大多拿着家伙,有的拿着猎枪,有的拿着粪叉子,甚至还有拿着菜刀的。
村公所其实就是村长赵大爷家的前院。此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几十号老少爷们围成一圈,中间站着几位村里的族老,还有刚从县城方向跑回来的货郎老刘。
老刘平时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但这会儿,他瘫坐在地上,浑身哆嗦,裤腿上全是泥,鞋都跑丢了一只,那张脸白得像纸一样。
“老刘,你倒是说话啊!到底咋回事?”村长赵大爷急得直跺脚,手里的拐杖把地戳得咚咚响。
老刘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带着哭腔喊道:“完了!全完了!沈阳……沈阳让人家占了!”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谁占了?谁有这么大本事?”有人喊道。
“东洋人!小鼻子!”老刘抹了一把鼻涕,“昨儿个半夜,小鼻子突然动手,炮轰北大营!那火光,把天都烧红了!我就在城边上的客栈住着,那是亲眼看见的啊!那一队队的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枪,见人就杀啊!”
“那北大营的兵呢?那可是大帅的精锐啊!几万人呢!就看着他们打?”林老三挤进人群,一把抓住老刘的衣领,吼道,“他们没还手?”
老刘被勒得直翻白眼,哆哆嗦嗦地说:“没……没还手啊!听说……听说是上面下的令,叫……叫‘不抵抗’!说是要把枪都锁库房里,谁也不许开枪!我看那北大营的兵,有的被打死了,有的光着屁股往外跑,乱套了,全乱套了!”
“放屁!”林老三猛地松开手,老刘瘫回地上。林老三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几万条枪,让人家几百个小鬼子撵着跑?这还是爷们儿吗?这还是咱东北军吗?”
“三叔,您消消气。”旁边一个年轻后生劝道,“兴许是老刘看错了,哪有当兵的不打仗的道理?”
“我没看错!”老刘急了,“我就看着那城门楼子上,挂上了东洋人的膏药旗!那旗子,血红血红的,看着就瘆人!而且……而且听说那大帅还在关内听戏呢,根本就不在沈阳!”
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比昨晚的炮声更让人绝望的,是这个消息。
东北军不战而退,沈阳一夜沦陷。这意味着什么,这帮庄稼汉和猎户虽然不懂政治,但他们懂生存的道理。
那就是家里的看门狗让人打跑了,狼群进来了。
“这可咋整啊?”人群里有人开始哭丧着脸,“小鼻子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啊,要是来了咱们这儿……”
“跑吧!赶紧收拾东西跑吧!往山里跑,往北边跑!”有人喊道。
“跑?往哪跑?”赵大爷用拐杖狠狠敲着地面,“拖家带口的,还有老人孩子,这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进了老林子那是喂狼!再说了,这是咱们的根,祖祖辈辈的坟都在这儿,能往哪跑?”
“那就在这儿等死?”
“跟他们拼了!”一个年轻猎户举起手里的土枪,“咱手里也有枪,怕个球!”
“你那破枪能打得过大炮?”有人泼冷水,“人家那是正规军,还有铁王八(坦克),你这就跟烧火棍似的。”
争吵声、哭喊声、叹息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林仲山一直站在父亲身后,紧紧握着手里的水连珠。他看着这群平时熟悉的乡亲,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把每个人的脸都扭曲了。
“都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般响起,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响。
林老三站在院子中间,那股子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瞬间镇住了场面。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如刀。
“吵吵个屁!天还没塌下来呢!”林老三指着那个喊着要跑的村民,“你跑?你那刚生完娃的媳妇能跑动?还有你,张大牙,你家那几十亩地不要了?”
众人都低下头,不敢吭声。
“那三哥,你说咋办?”赵大爷看着林老三,“你当过兵,见过世面,这事儿还得你拿主意。”
林老三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不安。他知道,这时候要是他也乱了,这村子就真散了。
“第一,谁也不许瞎传话,把嘴都给我闭严实了,别自己吓唬自己!”林老三竖起一根手指,“第二,把村里的壮劳力都组织起来,把各家的猎枪、土炮都集中起来。咱们不惹事,但要是真有不开眼的散兵游勇敢来祸害咱们,咱也不能当软柿子!”
“第三,”林老三顿了顿,看向赵大爷,“派两个腿脚快的后生,去县城方向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报信。咱们得知道那帮小鬼子到底想干啥。”
“对,对,听三哥的。”赵大爷连连点头,“仲山,你枪法好,眼神也好,你去盯着点?”
林仲山还没说话,林老三就替他挡了回去:“不行!山子得跟我守着村口。让他二叔家的狗剩去,那小子跑得快。”
安排完这些,众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虽然恐惧依旧,但至少有了个主心骨。
人群渐渐散去,林老三带着林仲山往回走。
一路上,父子俩都没说话。直到快到家门口,林老三才停下脚步,看着村外连绵起伏的群山。
“爹,东北军……真就这么跑了?”林仲山还是不敢相信,在他心里,那些背着快枪、穿着军装的士兵是威风凛凛的,怎么可能连枪都不敢开?
林老三吐出一口唾沫,狠狠地踩了一脚:“那帮当官的,把骨头都当了!山子,你记住,这世道变了。以前咱们打猎是为了吃肉,以后……怕是要为了活命了。”
“爹,如果小鬼子真来了,咱们真打?”林仲山看着父亲的眼睛。
林老三沉默了很久,那张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被决绝所取代。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帮林仲山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重重地拍了拍那杆水连珠的枪托。
“这地是祖宗留下的,这房子是你爷爷盖的,这一屋子人是你的亲娘老子和亲兄弟。”林老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山子,要是有人要夺走这些,别说是东洋鬼子,就是阎王爷来了,也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林仲山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握紧了枪,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
回到家,林母和仲河正焦急地等着。看到父子俩平安回来,林母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咋样了?”林母问。
“没事,天塌不下来。”林老三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坐回炕上,“就是沈阳那边乱了点,一时半会儿闹不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行了,该干啥干啥,别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乱了阵脚。”
虽然父亲这么说,但林仲山看到,父亲把那把擦得铮亮的猎刀,放在了枕头底下最顺手的位置。而且,父亲把家里仅存的一罐子黑火药和铁砂都拿了出来,开始在炕头上默默地分装。
那天晚上,村里没人敢大声说话,连狗叫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仲山坐在门槛上,擦拭着每一颗子弹。金黄色的铜壳在夕阳下闪着光,映照着他那张尚显稚嫩却已经开始变得冷硬的脸。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那个在山林里无忧无虑追逐野猪的少年时代,在昨晚的那一阵炮声中,彻底结束了。
夜幕再次降临。风更大了,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在沈阳那边的天空,虽然火光已经熄灭,但一股看不见的黑色阴霾,正顺着铁路,顺着大路,顺着风,向着这片平静的土地蔓延过来。
那是铁蹄的声音,越来越近。
屋里,林仲河正在读书,声音压得很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读什么酸诗!”林老三在旁边骂了一句,手里却不停地在磨着那把猎刀,“读那个能把鬼子读跑了?仲河,过来,爹教你咋装火药。”
林仲河愣了一下,放下书,有些畏惧地凑过去。
“看好了,这一勺是多少分量,多了容易炸膛,少了打不远。”林老三的声音严厉却透着无奈,“以后这书要是读不成了,这手艺能保你的命。”
林仲山看着这一幕,心头一酸,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爹,我会护着二弟的。”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此时此刻,不仅是林家村,整个东北大地,无数个像林家这样的家庭,都在这惊变之夜中颤抖、迷茫,然后被迫拿起了武器。
一场血色山河的序幕,就这样在寒风中拉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