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的开春,长白山的雪还没化净,老天爷又不知怎么想的,洋洋洒洒下了一场春雪。
这雪下得黏糊,落地就化成泥水,把那条通往密营的山路搅得像锅烂粥。
林仲山正蹲在营地门口磨刀。那是他爹给他的猎刀,刀刃已经被磨得像镜子一样,映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几个月的连番恶战,他的脸颊瘦削得厉害,颧骨高耸,眼神却比刀刃还冷。
“队长!山下有人来了!”
刚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鞋上全是泥。
“谁?”林仲山手里的刀没停。
“是小马派来的交通员,老张头。”刚子喘着气,“说是带了急信。”
林仲山手里的动作一顿,把刀插回鞘里,站起身:“让他进来。”
老张头是个货郎打扮,五十多岁,一脸的风霜。他进了窝棚,摘下满是雪水的狗皮帽子,哆哆嗦嗦地从怀里贴身的夹袄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林队长,可算找着你们了。”老张头把油纸包递过去,“这是小马让我捎来的,说是……家书。”
“家书?”
林仲山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自从那次回家看到废墟后,他就再没敢往回想。
他接过油纸包,手竟然有点抖。
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那不是他爹的字,他爹不识字;那是弟弟仲河的字,笔画很用力,透着股子焦急。
林仲山盯着那张纸,看了好半天,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变得煞白。
“咋了队长?出啥事了?”刚子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林仲山没说话,只是把信慢慢叠好,重新塞回怀里,贴着那个护身符放着。
“老张叔,谢谢你。”林仲山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塞过去,“路不好走,拿着买碗热酒喝。”
“使不得使不得!”老张头推辞,“都是打鬼子的,我这就是跑个腿。林队长,小马让我带话,说……要是能回,就赶紧回一趟吧。晚了,怕是见不着了。”
林仲山的身子僵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送走老张头,林仲山一个人坐在窝棚里,看着外面飘落的春雪发呆。
“咋回事?”
门帘一挑,李大牛钻了进来。他现在是副队长,管着一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忙得脚不沾地。
“没啥。”林仲山低着头擦枪,“小马送来的情报,鬼子最近在调动。”
“少扯淡!”李大牛一屁股坐在他对面,那双牛眼瞪得老大,“刚子都跟我说了,那是家书!是你弟弟写的!到底咋了?”
林仲山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死兄弟,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爹……快不行了。”
李大牛愣住了,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汉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啥病?”
“不知道。”林仲山声音沙哑,“信上说,自从上次地窖受了寒,加上……加上心气郁结,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前几天突然吐血,现在已经……水米不进了。”
“那你还坐在这儿干啥?”李大牛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林仲山,“走!回家!”
“我不走。”林仲山甩开李大牛的手,依然坐在那里,只是把枪擦得更用力了,“现在是什么时候?陈队长的队伍刚走,鬼子的搜山队就在三十里外转悠。咱们刚扩充了新兵,还没练出来。我要是走了,这摊子谁管?”
“我管!”李大牛吼道,唾沫星子喷了林仲山一脸,“我李大牛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但我知道百善孝为先!你爹快没了!那是你亲爹!你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你这辈子能心安?”
“大牛,你不懂……”
“我懂个屁!”李大牛急得直跺脚,“我知道你担心队伍。但你看看现在的弟兄们,哪个不是把你当神供着?你要是这时候为了打仗连亲爹都不顾,弟兄们咋看你?是,你是英雄,但这英雄不能当得没人味儿!”
林仲山的手停住了。
“去吧。”李大牛语气软了下来,蹲在林仲山面前,“这里的地形咱们熟,鬼子一时半会儿摸不上来。实在不行,我就带着弟兄们钻老林子。打仗我不行,逃命我还不行吗?我就算是把这条命豁出去,也会替你守好这个家。”
林仲山看着李大牛那张诚恳而焦急的脸,眼眶有些发热。
“大牛……”
“别磨叽了!像个娘们儿似的!”李大牛站起来,从墙上摘下林仲山的皮帽子,扣在他头上,“刚子!备马!把你那匹最快的马给队长牵来!”
“好嘞!”外面传来刚子的喊声。
林仲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把三八大盖背在背上,又往腰里插了两把驳壳枪。
“大牛,队伍交给你了。”林仲山紧紧握住李大牛的手,手劲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要是鬼子摸上来,别硬拼,带弟兄们活下去。”
“放心吧!快滚!”李大牛推了他一把,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睛。
林仲山冲出窝棚,翻身上马。
春雪还在下,落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
“驾!”
一声鞭响,一人一马冲进了茫茫的风雪中。
这一路,林仲山跑疯了。
马蹄踏碎了冰泥,溅起一路泥浆。他不敢走大路,专门挑那些猎户走的小道。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树枝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全然不顾。
脑子里全是父亲的影子。
那个在风雪中拉着野猪回家的父亲。 那个在鬼子面前为了保护全村人按下他枪口的父亲。 那个在废墟的地窖里,虽然满脸沧桑却依然逼着他回队伍的父亲。
“爹,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林仲山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恨不得这马能生出一双翅膀。
一百多里的山路,他跑死了一匹马。
当那匹战马口吐白沫倒在路边时,林仲山并没有停歇。他背着枪,迈开两条腿,在泥泞的雪地里狂奔。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废墟。
林家村依然是一片死寂。断壁残垣上覆盖着新雪,显得更加凄凉。
林仲山冲到那个隐蔽的地窖口。
地窖口被伪装得很好,上面堆满了枯树枝和乱石。
“谁?”
乱石堆后面,突然探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伴随着一声警惕的低喝。
“仲河!是我!”林仲山喘着粗气,扶着膝盖,感觉肺都要炸了。
那一堆乱石动了动,一个人影钻了出来。
是林仲河。
半年不见,这个曾经文弱的书生已经完全变了样。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棉袄,头发长得盖住了眼睛,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看着有些狰狞。
他手里拿着的不是那把菜刀了,而是一杆截短了枪管的老猎枪。那是林老三以前打兔子用的。
看到林仲山,林仲河那双阴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哥。”林仲河的声音很低,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压抑,“你回来了。”
“爹呢?”林仲山一把抓住弟弟的肩膀,“爹咋样了?”
林仲河没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开了地窖的入口。
林仲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钻进地窖,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夹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正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个破碗,正在喂林老三喝水。
听到动静,林母抬起头。她的头发全白了,眼睛浑浊得像是一潭死水,但在看到林仲山的那一刻,那死水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山子?”林母的声音颤抖着,手里的碗晃了晃,水洒了出来,“是你吗?”
“娘!是我!我回来了!”林仲山扑过去,跪在炕前。
炕上,林老三躺在那里。
那个曾经壮得像头熊的汉子,此刻瘦得皮包骨头。他的脸色灰败,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像是一根随时会断的游丝。
“爹……”林仲山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干枯,硬得像树皮。
林老三似乎听到了呼唤,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
“山……山子?”林老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风中残烛。
“爹,是我。我不孝,我回来晚了。”林仲山把脸贴在父亲的手背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林老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儿子的手,却使不上力气。
“回来……就好……”林老三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爹,你挺住。我去请郎中,我去县城抓最好的药!”林仲山就要起身。
“别……别费劲了……”林老三突然用力,死死扣住了林仲山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像是回光返照,“我自己……知道……到时候了……”
“爹!”
“坐下……听我说……”林老三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林仲山只好重新跪好,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
“外面的仗……打得咋样了?”林老三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林仲山心里一酸,强忍着悲痛说道:“打得好着呢。我们炸了鬼子的铁路,烧了他们的据点,还杀了好多鬼子。现在鬼子听见‘杀寇队’的名号都哆嗦。”
“好……好样的……”林老三眼里闪过一丝光彩,“没给……没给林家丢人……”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积攒着力气。
“山子……你也杀了不少人吧?”
“杀了。”林仲山点头,“都是该杀的鬼子。”
林老三看着儿子。他能感觉到儿子身上的那股煞气,比半年前更重了。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气息。
“山子……你恨吗?”
“恨!”林仲山咬着牙,“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
林老三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像是穿透了地窖的顶棚,看到了外面的风雪。
“恨是对的……鬼子毁了咱们的家……杀了咱们的乡亲……”林老三喃喃自语,“但是……山子,你记住了……这枪……是为了保家……不是为了……为了变成跟他们一样的野兽……”
林仲山愣了一下:“爹,你说啥?”
“我在梦里……看见你二叔了……”林老三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他跟我说……杀人……杀多了……心就黑了……你也得……留点人心……”
“爹,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林老三费力地转过头,看向一直站在阴影里的林仲河。
“仲河……过来。”
林仲河走过来,跪在哥哥身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杆猎枪。
“爹。”林仲河叫了一声,声音冷硬。
“把枪……放下。”林老三命令道。
林仲河犹豫了一下,把枪放在地上。
“你们哥俩……听好了。”林老三看着两个儿子,这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最后的牵挂,“咱林家……不能绝后……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少年……但是……只要有人活着……就有希望……”
“仲河……你想……跟你哥去打仗?”
“想!”林仲河立刻回答,“我要给您报仇!”
“不许去!”林老三突然瞪圆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震得地窖都在嗡嗡响,林母吓得捂住了嘴。
“为啥?”林仲河不服气,“哥能去,我为啥不能去?”
“因为……因为你哥是……是把刀……”林老三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这把刀……已经出鞘了……收不回去了……但你……你是种……”
“种?”
“对……你是咱们家的种……也是这村子的种……”林老三的手在空中乱抓,林仲山赶紧握住他的手。
“山子……你答应我……”林老三死死盯着林仲山,“不许带你弟弟走……让他……让他留下……守着你娘……守着这废墟……只要他在……这林家村……就还在……”
林仲山看着父亲那恳求的眼神,又看了一眼满脸不甘的弟弟,重重地点了点头。
“爹,我答应你。我不带他走。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鬼子再进这村子一步。”
“好……好……”林老三松了一口气,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瘫软在炕上。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林母,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老婆子……这辈子……跟着我……受苦了……”
林母早已泣不成声,握着老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苦……孩儿他爹……你别丢下我……”
“下辈子……下辈子咱们……找个……没仗打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林老三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地窖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发出“噼啪”的声响。
“爹?”林仲山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林仲山颤抖着手,伸到父亲的鼻子下面。
没气了。
那个教会他打猎,教会他做人,用脊梁撑起这个家的男人,在这个春雪纷飞的夜里,走了。
“爹!!!”
林仲山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父亲的胸口,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哀嚎。
那哭声里,有愧疚,有不舍,更有无尽的悲凉。
林母晕了过去。林仲河跪在地上,没有哭,只是把头磕在地上,磕出了血,手里的指甲把地砖抓出了痕迹。
那一夜,林仲山守在父亲的遗体旁,一步也没有离开。
他看着父亲那张安详的脸,回想着父亲临终前的话。
“不是为了变成野兽……”
“你是刀,他是种……”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战争是一台绞肉机,把所有卷进去的人都变成了嗜血的怪物。父亲不希望两个儿子都变成那样。他希望留下一个干净的、有希望的种子,等到和平的那一天,重新在废墟上开花结果。
而他林仲山,注定要成为那个挡在种子前面的屏障,用鲜血和杀戮去浇灌那来之不易的和平。
天亮了。
雪停了。
林仲山走出地窖。外面的空气清新而冷冽。
他在废墟后的向阳坡上,亲手挖了一个坑。
没有棺材,只能用几块木板拼凑了一下。没有吹鼓手,只有他和弟弟两个人。
“爹,您走好。”林仲山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您的话,我都记住了。您放心,我会活着,我会替您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张通缉令,那是他本来想给父亲看的荣耀。
“嘶——”
他把通缉令撕得粉碎,撒在坟头上。
“爹,这玩意儿不值钱。等把鬼子赶走了,我给您立块大碑。”
林仲山转过身,看着站在身后的林仲河。
“仲河。”
“哥。”林仲河手里依然拿着那杆猎枪。
“爹的话你听见了。”林仲山走到弟弟面前,“从今天起,这把猎枪归你。但你不能下山,不能去找鬼子拼命。你的任务,是护着娘,护着这个家。哪怕是在废墟里,也要把日子过下去。”
“哥,我不服。”林仲河眼睛通红,“我也想杀鬼子。”
“杀鬼子的事,交给我。”林仲山拍了拍胸口,“我是排长,我是你哥。天塌下来,我顶着。你给我好好活着,读书,种地。等鬼子跑了,咱们家还得靠你重盖房子。”
林仲河看着哥哥那张坚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杆杀气腾腾的三八大盖,终于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
“还有。”林仲山从腰里解下一把驳壳枪,那是周铁山留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防身,“这把枪留给你。要是……要是真有鬼子摸到这儿来,别犹豫,就像爹教的那样,干他娘的。”
林仲河接过枪,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一沉。
“哥,你啥时候再回来?”
林仲山看向远处的群山,那里,他的战友们还在等着他。
“等雪化了,等花开了,等把这帮强盗都赶走了,我就回来。”
林仲山走到母亲身边,给昏睡中的母亲掖好被角,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残破的家。
“走了。”
他没有回头,大步向着山外走去。
他的背影虽然孤单,但比来时更加挺拔,更加决绝。
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不仅仅是亲人,更是他必须要守护的希望。
父亲走了,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像一颗钉子一样扎进了林仲山的心里。
“不是为了杀人而战。”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仲河能安心读书,为了让娘能睡个安稳觉,为了让这片土地上不再有流血和废墟。
这就是他林仲山,作为一个儿子,作为一个战士,全部的使命。
春雪消融,汇成细流,滋润着这片黑土地。
林仲山骑上弟弟从邻村借来的骡子,向着密营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要回去,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战场。
那里,还有一场更硬的仗在等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