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的腊月,松花江的支流——呼兰河,冻得像一块白色的铁板。
寒风在空旷的河面上肆虐,卷起一阵阵雪雾,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林仲山和陈秋月趴在河岸边的一处枯苇荡里,两人的身上都披着白色的床单,头上戴着草编的伪装帽,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看来咱们的猜测没错。”陈秋月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手,“鬼子的车轮印子,一直延伸到上游。这帮家伙,居然把河面当成了公路。”
林仲山盯着那宽阔的冰面,脸色凝重。
“这条河直通咱们的后方腹地。”林仲山说道,“以前咱们以为大雪封山,鬼子的汽车进不来,咱们在山里就能跟他们周旋。可现在这河一冻实,反而成了他们的高速路。要是让他们顺着河面冲过去,咱们辛辛苦苦建的密营就被抄了后路。”
“佐藤这老鬼子,确实阴。”陈秋月骂了一句,“前几次吃了地形的亏,现在学精了,不走山路走水路。这一招够狠,既避开了咱们在山里的雷区,又能发挥他们机械化部队的速度优势。”
“队长!排长!”
刚子猫着腰从后面的树林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个大铁镐,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咋样?冰层厚度测了吗?”林仲山头也没回地问道。
“测了。”刚子喘着粗气,“厚实着呢!足有半米厚,别说卡车,就是坦克开上去也塌不了。刚才大牛试着砸了几镐头,也就留个白印子。”
“半米厚……”林仲山皱了皱眉,“这可不好办。要是炸不开冰,咱们这就成了摆设。”
“硬炸不行,得找巧劲。”陈秋月插话道,“我小时候在江边长大,知道这冰面上有‘气眼’。有些地方水流急,底下有旋涡,冰就结不厚。只要找到这种地方,稍微用点药,就能崩开一大片。”
“你也懂这个?”林仲山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咋?就许你是猎户,不许我是渔民闺女?”陈秋月白了他一眼,“刚子,去把队伍里那几个老渔民叫来,让他们顺着河道找。看哪里有冒白气的地方,或者是冰面颜色发深的地方。”
“好嘞!”刚子转身跑了。
半个时辰后,几个老渔民果然在河湾处找到了三处“气眼”。这里的冰层虽然看着和别处一样,但仔细听能听到下面水流的轰鸣声。
“就这儿了。”林仲山站在河湾的高地上,指着那一片看似平坦的冰面,“这里是河道的拐弯处,车速必须慢下来。咱们就在这儿给鬼子准备一份大礼。”
“怎么弄?把炸药埋冰面上?”李大牛扛着一箱子手榴弹走过来,“那太显眼了,鬼子又不瞎。”
“不埋面上,埋底下。”林仲山从李大牛手里接过一颗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咱们得凿冰窟窿,把炸药塞进冰层里,上面再用水浇上,冻成冰坨子。这样鬼子根本看不出来。”
“这活儿可累人啊。”老烟枪看着那坚硬的冰面,嘬着牙花子,“而且这天寒地冻的,浇水成冰,手都得冻掉一层皮。”
“累总比死强。”林仲山脱掉手套,抄起一把铁镐,“大牛,带一班跟我下去凿冰!刚子,带二班去弄水!陈队长,你的人负责警戒,千万别让鬼子的侦察兵摸过来!”
“行!干活!”陈秋月也挽起袖子,“谁也别闲着!”
几十号人像蚂蚁一样在冰面上忙活起来。
凿冰的声音被呼啸的北风掩盖。铁镐砸在冰面上,震得虎口发麻。冰屑飞溅,打在脸上生疼。
林仲山挥舞着铁镐,每一击都用尽全力。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还没滴落就结成了冰珠。
“动作快点!鬼子的运输队天亮前肯定要过!”林仲山大声催促。
三个巨大的冰窟窿终于凿好了,呈“品”字形分布在河道中央。
赵铁柱带着几个懂爆破的战士,把几捆集束手榴弹和缴获的黄色炸药包小心翼翼地塞进冰窟窿里,然后接上电雷管。
“线埋深点!别露出来!”林仲山趴在冰面上检查线路,“用雪盖上,再浇水!”
冰冷刺骨的河水浇在电线上,瞬间冻结,把一切痕迹都封存起来。
忙活完这一切,已经是后半夜了。
所有人都撤回了岸边的芦苇荡里。大家冻得瑟瑟发抖,眉毛胡子上全是白霜,但眼神里却透着兴奋。
“都别睡!把枪擦亮了!”林仲山低声命令,“大牛,你的机枪架好了吗?”
“架好了,就在那个土坎后面,正对着河中心。”李大牛拍了拍机枪上的冰霜。
“陈队长,你的人负责封锁河对岸。一旦冰塌了,肯定有鬼子往岸上爬,别让他们跑了。”
“放心吧,我的驳壳枪早就饥渴难耐了。”陈秋月把子弹压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像无数根针一样扎进身体里。
林仲山趴在雪窝里,不停地活动着手指,保持着灵活性。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陈秋月,发现这个女人也冻得够呛,嘴唇发紫,但依然死死盯着河面。
“冷吗?”林仲山问了一句废话。
“废话。”陈秋月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有酒,我就不冷了。”
“酒没有,鬼子血倒是管够。”林仲山笑了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
这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里传得很远,听得让人心惊肉跳。
“来了!”小马虽然腿还没好利索,但也坚持趴在观察哨位上,此刻压低声音喊道,“两辆摩托车开道,后面是四辆卡车,还有一辆……那是啥?带炮塔的?”
“装甲车!”林仲山举起望远镜,“鬼子这次下了血本了,连轮式装甲车都开出来了。那是九二式重装甲车!”
“乖乖,这铁王八要是冲过去,咱们的密营就得被推平了。”李大牛咋舌道。
“它过不去。”林仲山冷冷地说道,“越重越好。越重沉得越快。”
车队越来越近。
两辆侧三轮摩托车开得飞快,车斗里的机枪手警惕地扫视着两岸的芦苇荡。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在河面上乱晃。
“趴低!别动!”林仲山按住想要抬头的刚子。
光柱扫过他们的头顶,没有停留。
鬼子显然很自信。这条冰河大道他们已经走了好几次,从来没出过事。再加上这种鬼天气,他们不相信义勇军还会埋伏在冰面上。
摩托车冲过了埋伏圈。
“放过去。”林仲山低声说道,“别打草惊蛇。”
紧接着是那辆九二式重装甲车。这大家伙足有几吨重,履带碾压在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然后是四辆满载物资和士兵的卡车,排成一字长蛇阵,紧紧跟着装甲车。
当装甲车开到第一个冰窟窿上方时,林仲山的手握紧了起爆器。
“再等等……让后面的车跟上来……”
他在心里默数着。
第一辆卡车进圈了。
第二辆……
第三辆……
当整个车队都挤在那片“气眼”区域时。
“起爆!”
林仲山猛地按下了手柄。
“轰隆——!!!”
沉闷的爆炸声从冰层下传来,不想是在空气中爆炸那么清脆,而像是一头巨兽在地底怒吼。
整条河面猛地向上拱起,巨大的冰块被气浪掀飞到半空,然后重重地砸落下来。
原本坚固的冰面瞬间支离破碎,裂纹像蜘蛛网一样向四周疯狂蔓延。
那辆正在行驶的九二式装甲车就像是突然踩空了一样,车头猛地向下一沉,半个车身直接栽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咔嚓!咔嚓!”
冰面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紧跟在后面的第一辆卡车刹车不及,一头撞在了装甲车的屁股上,然后侧翻着滑进了那个巨大的冰窟窿。
“打!”
林仲山大吼一声,手里的三八大盖率先开火。
“砰!”
一颗子弹击碎了第二辆卡车的挡风玻璃,司机被打死,卡车失控,在冰面上打着转,最后横在了裂缝边缘。
“哒哒哒哒哒!”
两岸的芦苇荡里瞬间喷出了数十条火舌。
李大牛的捷克式,陈秋月的驳壳枪队,还有那挺缴获的九二式重机枪,构成了交叉火力网,将冰面上那些惊慌失措的鬼子死死压住。
“八嘎!敌袭!跳车!”
鬼子指挥官从装甲车的炮塔里钻出来,刚喊了一嗓子,就被林仲山一枪爆头,尸体栽进了冰河里。
车斗里的鬼子兵像下饺子一样往冰面上跳。
但此时的冰面已经不再是坦途,而是地狱。
爆炸震碎了周围的冰层,很多地方看着是冰,其实已经断了。鬼子兵一脚踩上去,直接掉进了刺骨的河水里。
那河水流速极快,而且温度在零度以下。人一旦掉进去,哪怕会游泳,几秒钟就会被冻僵,然后被暗流卷走,连个泡都不冒。
“救命!拉我一把!”
一个鬼子兵扒着冰窟窿的边缘,拼命挣扎。
“去死吧!”刚子瞄准他的手就是一枪。
那个鬼子惨叫一声,松开手沉了下去。
剩下的两辆卡车想要掉头逃跑,但在湿滑的冰面上根本转不过弯来。
“手榴弹!炸车!”陈秋月喊道。
几十颗手榴弹从岸上扔下来,在冰面上炸开一团团火光。
第三辆卡车的油箱被击中,“轰”的一声起火爆炸。燃烧的汽油流淌在冰面上,融化了更多的冰层。
那些没掉进河里的鬼子只能趴在破碎的浮冰上还击。但这简直就是绝境,四周是冰冷的河水,头顶是密集的子弹。
“别给他们喘气的机会!狠狠打!”李大牛打红了眼,机枪管都打红了。
战斗是一边倒的屠杀。
不到二十分钟,河面上除了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再也没有一个站着的鬼子。
就连那两辆先头开路的摩托车,也被早有准备的后备队用绊马索拦了下来,连人带车摔进了沟里。
“停火!”
林仲山站起身,吹响了哨子。
枪声戛然而止。只有北风还在呼啸,夹杂着冰层断裂的“咔咔”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快!下去打扫战场!只能拿轻武器和文件!别贪多!冰面不结实!”林仲山大声命令。
战士们小心翼翼地踩着浮冰,去搜寻战利品。
林仲山没有下去。他站在岸边,看着那辆只露出个炮塔的装甲车,眉头却越皱越紧。
陈秋月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鬼子一个加强小队,加上那么多物资,全报销了!这下够佐藤那老小子心疼半年的!”
林仲山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卷,费力地划着火柴点上。
“咋了?打赢了还不高兴?”陈秋月看出了他的异样。
“高兴是高兴。”林仲山吐出一口烟圈,指着河面上的残骸,“但是陈队长,你没发现吗?这帮鬼子的反应速度。”
“反应速度?”
“对。”林仲山眼神深邃,“以前咱们打伏击,鬼子一旦被炸,肯定是先乱一阵子。可今天,那辆装甲车掉下去的一瞬间,后面的卡车立刻就做了规避动作。而且那些跳车的士兵,没有乱跑,而是第一时间寻找掩体还击,甚至试图组织火力反压制。”
陈秋月愣了一下,回想刚才的战斗情景:“你是说……”
“他们在学咱们。”林仲山把烟头扔在雪地上,用脚碾灭,“这个佐藤,还有那个黑田,他们不是死脑筋。他们在研究咱们的战术。这次他们把车距拉得很开,而且每辆车上都配备了轻机枪。要不是咱们炸了冰,光靠火力封锁,今天未必能全歼他们。”
“而且,”林仲山指了指那辆沉没的装甲车,“他们把装甲车放在最前面开路,这就是防备咱们的地雷。如果是在陆地上,这装甲车就是咱们的噩梦。”
陈秋月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鬼子在变?”
“变得越来越难打了。”林仲山叹了口气,“以前咱们靠的是地形熟、鬼子傻。现在,鬼子也开始利用地形,装备也针对咱们进行了调整。以后的仗,光靠那一两招鲜,怕是吃不遍天了。”
正在这时,刚子兴奋地跑上来,手里举着一把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
“队长!你看我捞到了啥!这是从那个被你打死的鬼子军官身上扒下来的!好家伙,这枪看着就带劲!”
林仲山接过那把枪,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一把九七式狙击步枪,上面还刻着那个军官的名字。
“這是黑田手下的狙击手。”林仲山摸着冰冷的枪管,“黑田把他的精锐分散到了各个小队里。这说明,他已经把这种特种作战变成了常态。”
他把枪扔给刚子:“拿着吧。以后你就是咱们队的狙击手。好好练,别糟蹋了这把好枪。”
“是!”刚子乐得合不拢嘴。
“撤吧。”林仲山看了一眼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鬼子的飞机天亮就到。这冰面一炸,目标太明显了。”
队伍迅速撤离了河岸,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一个时辰后,两架日军侦察机呼啸而至,对着破碎的冰面投下了几颗炸弹,但这只是无能狂怒。
回到密营,大家都在庆祝胜利。李大牛甚至弄了点缴获的清酒,跟几个老兵喝了起来。
林仲山没有参加庆祝。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借着油灯,在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写写画画。
陈秋月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放在他面前。
“写啥呢?兵书?”
“战后总结。”林仲山头也没抬,“我在想,鬼子既然能用河面运兵,那能不能用滑雪板?能不能用雪橇?如果到了夏天,他们会不会用汽艇?”
“你想得真多。”陈秋月在他对面坐下,“不过,你说得对。咱们不能老是这一套。”
“陈队长。”林仲山抬起头,眼神认真,“我有个想法。”
“说。”
“咱们得变。得变得比鬼子更快,更狠。”林仲山指着纸上的图画,“鬼子有装甲车,咱们没有。但咱们有一样东西鬼子没有。”
“啥?”
“人心。”林仲山说道,“这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是咱们的眼线。鬼子再精,他也是瞎子。我想,咱们得把情报网撒得更开一点。不仅要盯着鬼子的据点,还要盯着他们的补给线,甚至要盯着他们的兵营。”
“还有,”林仲山接着说,“咱们得学会用新家伙。今天缴获的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还有那些掷弹筒,咱们得学会用。不能光靠步枪打天下了。”
陈秋月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
“行啊,林仲山。以前我觉得你就是个枪法好的愣头青,现在看来,你还真有点帅才的意思。”陈秋月笑了笑,“行,听你的。咱们两家合一家,成立个教导队,专门研究怎么用鬼子的武器打鬼子。”
“那就这么定了。”林仲山收起纸笔,端起热汤喝了一口,“对了,还有个事。”
“啥事?”
“下次打仗,别再带头冲锋了。”林仲山看着陈秋月,“你是支队长,你的命比那几个鬼子值钱。你要是没了,这支队伍就散了。”
陈秋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嘴上还是硬:“管得宽。我乐意。”
“我是认真的。”林仲山盯着她的眼睛,“咱们是要把鬼子赶出去的,不是来送死的。活得长,杀得才多。”
陈秋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行,我记住了。你也一样。别老是把自己当尖兵使唤。”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有一种默契在悄然生长。
那是战友之间的信任,也是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情义。
外面的风雪依旧很大,但这间小小的密营里,却充满了暖意。
林仲山知道,冰河之战虽然赢了,但这只是漫长抗战中的一个小插曲。
敌人确实在变强,他们的铁蹄更加坚硬,爪牙更加锋利。
但“杀寇队”也在变强。
他们不再是那个只会凭着一腔热血冲锋的义勇军了。他们正在学会思考,学会用智慧去对抗钢铁,用战术去弥补装备的差距。
就像这冰封的呼兰河,表面上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只要找到那个“气眼”,哪怕是再厚的坚冰,也能给它炸个粉碎。
林仲山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看着摇曳的灯火。
“佐藤,黑田。”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你们尽管变。变得越强,咱们打起来才越有劲。这白山黑水,早晚是你们的坟墓。”
夜深了,林仲山吹灭了灯。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亮着,像是一头蛰伏的猎豹,等待着下一个猎杀的时刻。
而在遥远的县城,佐藤大佐看着那份关于冰河伏击战的战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在地图上的呼兰河段画了一个红叉,然后在旁边写下了几个字:
“林仲山,战术进化中。极度危险。”
这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正在升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