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本该是带着庄稼成熟的甜味儿,可这几日,从县城方向吹来的风里,总夹杂着一股子烧焦的糊味儿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气。
村口的古树下,林仲山正蹲在一块大青石上,手里那杆水连珠步枪被他擦得锃亮。他的目光像鹰一样,死死盯着通往县城的土路尽头。
这几天,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村里。听说县城的城头上,那面青天白日旗已经被扯了下来,换上了一块像狗皮膏药似的白底红太阳旗。听说县里的警察局都被缴了械,甚至听说隔壁王家屯的一头耕牛被几个日本兵当街宰了烤肉吃。
“山子,别盯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林仲山身后的草垛里,发小二柱子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根草棍剔牙,“我就不信这帮小鬼子真敢进咱们这穷山沟。咱这一没金矿二没银山,图个啥?”
“图粮,图命。”林仲山头也没回,冷冷地说道,“爹说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帮畜生既然来了,就不可能空着手。”
二柱子撇了撇嘴:“三叔就是太谨慎。依我看,那县城里的大老爷们都跑了,咱们老百姓只要把门一关,谁也碍不着谁。”
话音刚落,林仲山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
“趴下!”
他猛地按住二柱子的脑袋,两人瞬间缩回了草垛后面。
“咋了?”二柱子吓了一跳,刚想抬头,就被林仲山的大手死死按住。
“听,有动静。”林仲山的声音压得极低。
远处的土路上,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马达轰鸣声,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在这个宁静的上午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把锯子锯在人的骨头上。
土路的拐弯处,先是腾起了一股黄烟。紧接着,一辆绿色的卡车像头咆哮的怪兽冲破了烟尘。卡车顶上架着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车身颠簸上下晃动。车厢里站满了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头盔在阳光下反着冷光。卡车后面,还跟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步兵,刺刀如林,杀气腾腾。
“这就是……东洋兵?”二柱子的脸瞬间白了,牙齿开始打颤。
“别出声,快回村报信!”林仲山推了二柱子一把,“告诉赵大爷和我爹,鬼子进村了!快!”
二柱子连滚带爬地顺着庄稼地往村里跑去。林仲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枪,但他知道,凭他这一杆枪,根本挡不住这群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他必须先回村,和父亲汇合。
当林仲山气喘吁吁地跑回村口时,村里的钟声已经响成了一片乱麻。
村公所前的空地上,几十个日本兵已经跳下卡车,迅速散开,端着那要把人扎个透心凉的刺刀,将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团团围住。
那辆卡车就横在路中间,发动机还没熄火,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呛得人直咳嗽。
一个戴着白手套、腰里挎着军刀的日本军官从副驾驶位上跳下来。他身材不高,罗圈腿,脸上留着一撮让人恶心的小胡子,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周围的村民。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中国人,一脸谄媚的笑,点头哈腰的模样像极了一条断了脊梁的狗。
“太君,这就是林家村。”那个翻译官指着村口的牌楼,用一种尖细的嗓音说道,“这十里八乡,就属这村的收成最好。”
日本军官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手里的指挥刀往地上一顿。
翻译官立马挺直了腰杆,转过身面对着村民,刚才那副奴才相瞬间变成了不可一世的嚣张:“都听好了!皇军远道而来,那是来帮咱们建立‘王道乐土’的!现在皇军路过宝地,急需粮草补给。村长呢?那个叫赵……赵什么玩意的,滚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赵大爷拄着拐杖,在几个族老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活了七十岁,见过胡子抢劫,见过军阀混战,但这种阵仗,他也是头一回见。
“我就是村长。”赵大爷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拱了拱手,“这位……长官,不知怎么称呼?”
翻译官斜着眼睛看了赵大爷一眼,冷哼道:“叫我王翻译就行。老东西,少废话,太君说了,要征粮。每户交两石大米,十只鸡,另外还要两口肥猪。赶紧让这帮泥腿子回去凑,半个时辰内交不上来,嘿嘿,皇军的脾气可不太好。”
“啥?两石大米?”
人群里顿时炸了锅。
“这就是要命啊!咱们这山沟沟里,一年到头也就能打下这点粮食,交了咱们全家老小吃啥?”
“就是啊,还要鸡和猪?那是留着过年换盐巴的!”
“这不是明抢吗?”
赵大爷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他往前走了一步,恳求道:“王翻译,您行行好,跟太君说说。咱们这村小,今年雨水又大,收成还没下来呢。各家各户的缸底都快见光了,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啊。能不能……少点?”
王翻译脸一沉,转头对那个日本军官低声说了几句。
日本军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拔出军刀,刀尖指着赵大爷的鼻子,嘴里大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赵大爷一脸。
“太君生气了!”王翻译狐假虎威地吼道,“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太君说你们这是‘通匪’!是不支持‘共存共荣’!要是再敢讨价还价,就把你们统统死啦死啦地!”
“长官,真没有啊!”赵大爷急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您就是杀了我们也拿不出那么多啊!”
“八嘎!”
那个日本军官突然暴喝一声,上前一步,穿着大皮靴的脚狠狠踹在赵大爷的胸口上。
“噗!”
赵大爷就像一片枯叶,被直接踹飞出去两三米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喷出一口鲜血,拐杖也断成了两截。
“大爷!”
“村长!”
村民们惊呼着想要冲上去,周围的日本兵立刻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明晃晃的刺刀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谁敢动!”王翻译尖叫道,“谁动谁死!”
林仲山就在人群后面,他亲眼看到那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赵大爷被人像踢狗一样踢飞,看到那口鲜血染红了地面的黄土。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在他的胸膛里爆发。
那是他的长辈!那是这个村子的尊严!
“畜生!”
林仲山低吼一声,猛地从背后摘下水连珠步枪,大拇指极其熟练地顶开了保险。在这个距离,他有十足的把握一枪打爆那个日本军官的脑袋,甚至来得及再给那个汉奸翻译补上一枪。
他的眼睛红了,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哪怕死,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糙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侧面伸过来,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枪管,然后顺势一压,将枪口强行按向地面。
“爹!”林仲山转头,看到父亲林老三那张铁青的脸。
“你干什么!”林仲山压低声音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你没看见他们打赵大爷吗?松手!我要崩了这帮畜生!”
“闭嘴!”林老三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捏得林仲山的手腕生疼,“看看周围!那是几挺机枪?那是几十条快枪!你这一枪响了痛快,村里这几百口子老小咋办?你想让全村人都给你陪葬吗?”
林仲山愣住了。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四周的高点上,不知何时已经架起了两挺歪把子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随着人群的骚动缓缓移动。那些日本兵虽然看似随意站着,但手指都扣在扳机上,眼神里透着嗜血的光芒。
只要一声枪响,这里瞬间就会变成屠宰场。
“可是……爹,咱们就这么看着?”林仲山的声音在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屈辱的眼泪,是无力的眼泪。
“看着!”林老三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把头低下去!别让他们看见你眼里的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儿个要是硬拼,那就是鸡蛋碰石头,死得没价值!”
林老三一边说着,一边用身体挡住林仲山,强行将他往人群后面挤。
场地上,赵大爷被人扶了起来,嘴角还在流血,但他硬是撑着没昏过去。
那日本军官似乎还没解气,走过去用军刀拍了拍赵大爷的脸,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
王翻译冷笑道:“太君仁慈,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马上,把粮食交出来!不然,就放火烧村!”
在刺刀和机枪的逼视下,在死亡的威胁下,村民们终于屈服了。
哭喊声、求饶声并没有打动这些侵略者。家家户户被迫打开粮仓,那辛苦一年攒下的口粮,被一袋袋扛上了卡车。鸡笼里的鸡被抓出来,惊恐地叫着。猪圈里的猪被刺刀捅死,血流了一地,然后被抬走。
林仲山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几个日本兵闯进来。他们像强盗一样翻箱倒柜,把他娘存的一坛子鸡蛋打碎了一地,把他爹珍藏的一张虎皮强行卷走。
一个矮胖的日本兵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把旧猎刀,伸手就要去拿。
林仲山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
林老三立刻挡在前面,满脸堆笑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烟递过去,点头哈腰地比划着。那个日本兵接过烟,闻了闻,也不客气地揣进兜里,然后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板凳,狂笑着走了出去。
等到这帮强盗离开时,已经是晌午了。
卡车满载着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粮食和牲畜,冒着黑烟扬长而去。王翻译坐在车斗里,手里抓着一只烧鸡,还在向村民们挥手:“太君说了,下个月还来!都给老子准备好了!”
尘土飞扬,渐渐掩盖了那刺眼的膏药旗。
村子里一片狼藉。女人们坐在地上哭,男人们蹲在墙角抽闷烟,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
赵大爷坐在村公所的台阶上,老泪纵横。
“造孽啊……造孽啊……”
林仲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蛋液和被打碎的瓦罐,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杆枪。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爹。”林仲山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再像那个意气风发的猎户少年,“这就是你说的保家?”
林老三正在收拾地上的残局,听到这话,身子僵了一下。他慢慢直起腰,转过身看着儿子。那一刻,林仲山发现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原本挺拔的脊梁似乎也弯了一些。
“山子,你是不是觉得爹是个怂包?”林老三问道。
“我没这么说。”林仲山低下头,盯着脚尖,“我就是……心里憋屈。咱手里有枪,却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还得给人家赔笑脸。”
“憋屈就对了。”林老三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手上全是泥土,又缩了回去,“不憋屈那就不是爷们儿。但山子,你得记住了,这只是开始。”
“开始?”
“对,这才哪到哪。”林老三望向村外那条被车轮碾压得支离破碎的土路,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这帮鬼子兵,就像这山里的恶狼,尝到了血腥味,就不会只来一次。今天咱们忍了,是为了不让全村人死光。但忍不是怕,忍是为了找机会,找一个能一口咬断他们喉咙的机会。”
林老三指了指林仲山手里的枪:“这枪,你给我擦好了,别让它生锈。总有一天,爹会让你开这一枪。但不是今天,不是在咱们毫无准备的时候。”
林仲山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熟悉的眼睛。虽然里面布满了红血丝,虽然刚才他还对着鬼子点头哈腰,但此刻,那里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比林仲山心中的怒火更深沉、更持久的火。
“爹,他们还会来吗?”
“会。”林老三肯定地说道,“下次来,可能就不光是要粮了,可能就是要地,要人了。”
“那咱们咋办?”
“咋办?”林老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把被鬼子差点拿走的猎刀,狠狠地插在面前的木桌上,入木三分,“这就去联系人。这十里八乡,带把的爷们儿不止咱们一家。赵大爷的儿子在县城当过兵,周家铺子的周铁山也是个硬茬子。既然官军跑了,这地界,还得咱们自己护着!”
林仲山看着那把晃动的猎刀,心中的那股无力感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明白了,父亲的那一按,不是懦弱,而是生存的智慧。在这个乱世,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复仇。
“爹,我也要去。”林仲山说道,“下次,我绝不让他们这么容易地走出去。”
“去把门关上。”林老三吩咐道,“从今往后,这枪不离身,刀不离手。睡觉都得给我睁只眼。”
林仲山转身去关院门。
门外,夕阳再次染红了天空,像极了那个赵大爷吐血的瞬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条通往县城的路,那条曾经代表着繁华与热闹的路,如今已经变成了输送灾难的血管。
“早晚有一天,”林仲山对着空旷的原野低声发誓,“我要把你们的蹄子剁下来,祭奠这片土地。”
“咣当”一声,厚重的木门合上了。
但在门后,一颗复仇的种子,已经在林仲山,在这个年轻猎人的心里,彻底生根发芽。那不仅仅是个人的仇恨,更是一个民族在剧痛中觉醒的开始。
夜幕降临,村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各家各户都在低声议论,磨刀石的声音在夜色中此起彼伏,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着最后的准备。
而林仲山,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再一次拆开了他的水连珠。每一个零件,都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在等。
等那个把子弹推上膛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