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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九三二年的正月十五,本该是挂红灯笼、吃元宵的日子。

可是这天夜里,老天爷像是发了狂,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把整个长白山都给埋了。这雪下得邪乎,伸手不见五指,风吼得像狼嚎。

义勇军的临时营地设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虽然生了火,但那点热气早就被狂风给吹散了。

林仲山正坐在火堆边,用一块破布仔细地擦着那杆三八大盖的枪栓。他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手却很稳。

“哗啦”一声,用来挡风的破草帘子被掀开了。

刚子带着一身雪闯了进来,脸色铁青,连帽子都歪了。

“队长!出事了!”刚子一进门就嚷嚷,嗓门大得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周铁山正对着地图发愁,闻言猛地抬起头:“咋呼啥?天塌了?”

“比天塌了还糟!”刚子喘着粗气,一把抹掉脸上的雪水,“刚才探子回来报信,说鬼子的‘讨伐队’昨儿个扫荡了赵家屯,抓了二十多个老百姓,说是要送到黑石岭据点去修炮楼。这要是去了,那还能有活路?”

“赵家屯?”林仲山的手一顿,猛地站了起来,“那不是赵大爷的亲戚那个屯子吗?有没有林家村的人?”

“有!”刚子咬着牙,“听说还有几个去走亲戚的,也被一块儿抓了。其中……其中好像有你二叔家的狗剩。”

“啥?”林仲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狗剩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虽然胆子小,但人实诚。

“这帮畜生!”周铁山一拳砸在地图上,震得油灯火苗乱窜,“黑石岭据点那是鬼子的物资中转站,防守严密,四周都是铁丝网和探照灯。人要是进去了,那就是进了阎王殿。”

“队长,救人吧!”刚子把枪往桌子上一拍,“那是咱们的乡亲啊!咱义勇军要是连这都管不了,还叫啥义勇军?”

周铁山皱着眉头,在狭窄的窝棚里来回踱步。他看着地图,脸色阴晴不定。

“救肯定要救。但是黑石岭不好打。那地方地势高,只有一个出口,还有机枪碉堡。咱们这点人,要是硬攻,那就是送死。”周铁山沉声说道。

“不用大部队。”林仲山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外面的雪,“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这天气,鬼子的探照灯也就是个摆设。只要咱们摸进去,把人救出来就行。”

周铁山停下脚步,盯着林仲山:“你想去?”

“狗剩是我弟兄,我不能不管。”林仲山提起枪,眼神坚定,“而且这天气,是咱们最好的掩护。鬼子肯定想不到咱们敢在这个时候动手。”

周铁山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外面的狂风暴雪。

“好。”周铁山点点头,“这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山子,你记住了,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一旦惊动了大部队,必须马上撤退,绝不能恋战!”

“明白。”林仲山利索地把子弹袋系在腰上。

“带谁去?”周铁山问。

“人越少越好。”林仲山环视了一圈,“刚子跟我去,他劲儿大,能背人。再叫上老李和二嘎子,他俩枪法稳,听指挥。”

“行。”周铁山拍了拍林仲山的肩膀,“千万小心。这不仅是救人,更是要在虎口拔牙。活着回来。”

“放心吧队长。”林仲山紧了紧皮帽子的护耳,转身看向刚子,“怕不怕?”

“怕个球!”刚子嘿嘿一笑,把汉阳造背在背上,“正好拿鬼子练练手!”

四个人,四条枪,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雪中。

外面的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走起来极其费劲。狂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能见度极低,两米之外就是白茫茫一片。

“跟紧了!别掉队!”林仲山走在最前面,大声吼道,但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他们用绳子把彼此系在一起,防止走散。老李走在最后,二嘎子和刚子在中间。

黑石岭据点距离营地有三十里地。平时这点路不算啥,但这鬼天气,足足走了三个时辰。

等到接近据点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了。

暴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据点里的灯光在风雪中显得昏黄而模糊,像是一只只垂死的眼睛。

林仲山趴在据点外围的一处雪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

“我看清了。”林仲山放下望远镜,把刚子他们拉过来,头顶着头大声说道,“前面有两个岗楼,上面有机枪。门口有两个游动哨,大概五分钟换一次位。铁丝网后面就是牢房,是那种木头排子房。”

“这雪太大了,咱们怎么摸过去?”二嘎子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子,冻得直哆嗦。

“就趁着雪大。”林仲山指了指左边的那个岗楼,“那个探照灯在晃悠,但是光照不透这雪幕。咱们从侧面的排水沟爬过去。刚子,你带钳子了吗?”

“带了!”刚子拍了拍腰间的大铁钳。

“好。一会儿我和二嘎子负责解决那两个游动哨。刚子你剪铁丝网。老李,你掩护,盯着岗楼上的机枪手。”林仲山迅速分配任务,“记住,尽量用刀,别开枪。除非万不得已。”

“明白!”

四个人像四只白色的壁虎,贴着雪地,顺着那条结了冰的排水沟慢慢向前蠕动。

排水沟里全是脏水和垃圾,臭气熏天,但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嫌弃。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棉衣,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终于,他们爬到了铁丝网下面。

那两个游动哨正好走到这边。两个鬼子穿着厚厚的大衣,把领子竖得高高的,手里抱着枪,缩着脖子在原地跺脚,嘴里骂骂咧咧的。

“这鬼天气,真不是人待的。”一个鬼子用生硬的日语抱怨道。

“别废话了,再坚持一会儿就换岗了。”另一个鬼子嘟囔着。

林仲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懂了他们的动作——那是放松警惕的表现。

距离十米。

风声很大,完全掩盖了剪铁丝网的声音。

“咔嚓。”

刚子用力剪断了一根铁丝,慢慢扒开一个口子。

林仲山回头给二嘎子打了个手势。两人从缺口处钻了进去。

那两个鬼子背对着他们,正凑在一起点烟。火柴划了好几次都被风吹灭了。

就是现在!

林仲山猛地从雪地里窜起来,像一头猎豹扑向左边的那个鬼子。

那个鬼子刚把烟点着,突然感觉身后一股恶风袭来。还没等他回头,一只大手就死死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心。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被风声吞没。那个鬼子身子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腿乱蹬了几下,就软了下去。

与此同时,二嘎子也解决了右边的那个鬼子。动作干净利落,也是一刀毙命。

两人把尸体轻轻放在雪地上,迅速拖到阴影里。

“快!进!”林仲山对着铁丝网外招手。

刚子和老李迅速钻了进来。

四个人贴着墙根,摸到了牢房门口。

门口只有一个伪军在打瞌睡,抱着枪坐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的。

刚子上去就是一个手刀,直接把那伪军砍晕了过去,连哼都没哼一声。

“谁?”

牢房里有人听到了动静,惊恐地问了一声。

“别出声!我是林仲山!”林仲山压低声音喊道,“是狗剩吗?”

“山子哥?!”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一阵铁链的哗啦声,“真的是你?我是狗剩啊!”

刚子抡起大铁钳,“咔嚓”一声剪断了门锁。

门开了,一股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借着外面微弱的光,林仲山看到二十几个乡亲挤在狭小的牢房里,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带着伤,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快走!别说话!”林仲山低声喝道,“刚子,背那个走不动的大爷!老李,你在后面断后!二嘎子,前面开路!”

乡亲们见到救星,一个个激动得直掉眼泪,互相搀扶着往外涌。

“山子哥,我爹……我爹被打死了……”狗剩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哭着说道。

“先别哭!活着出去再说!”林仲山一把拉起狗剩,“跟着我!”

就在他们刚冲出牢房,准备往铁丝网缺口撤退的时候。

突然,那个岗楼上的探照灯毫无征兆地停住了,光柱直直地打在了人群中间。

“八嘎!有人劫狱!”

岗楼上传来一声尖叫。

紧接着,“哒哒哒哒!”

机枪声骤然响起。子弹打在雪地上,激起一串串雪雾。

“趴下!都趴下!”林仲山大吼一声,一把将狗剩按倒在雪地里。

两个跑得慢的村民中弹倒地,惨叫声刺破了夜空。

“暴露了!打!”

林仲山不再犹豫,举起三八大盖,对着岗楼上的探照灯就是一枪。

“砰!”

探照灯应声而灭,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往缺口跑!快!”林仲山半跪在地上,拉栓上膛,瞄准了岗楼上的机枪火力点。

刚子背着一个老人,手里还拎着那个大铁钳,吼道:“老李!带乡亲们先走!我和队长掩护!”

据点里警报声大作,一队队鬼子从营房里冲出来,向这边包抄过来。

“二嘎子!手榴弹!”林仲山喊道。

二嘎子从腰间摸出两颗手榴弹,拉了弦,延时两秒,奋力甩向追兵。

“轰!轰!”

两团火光在鬼子群中炸开,惨叫声一片。

但这只是暂时的阻挡。鬼子的火力太猛了,轻重机枪交织成一张火网,压得人抬不起头。

“不行!这样跑不掉!”老李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一边还击一边喊,“队长!你们带乡亲们先走!我留下来把那挺重机枪炸了!”

“不行!一起走!”林仲山断然拒绝,“刚子,你带人走!二嘎子,跟我顶住!”

“队长!那机枪封锁了缺口,冲不过去啊!”二嘎子急得大喊。

确实,岗楼上的另一挺重机枪正在疯狂扫射铁丝网缺口,想要冲过去必须付出惨重代价。

“我去!”

二嘎子突然大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捆集束手榴弹。

“二嘎子!你干啥!回来!”林仲山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二嘎子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猛地从掩体后面窜了出去。他在雪地上翻滚、跳跃,避开密集的弹雨,向着那个岗楼冲去。

“哒哒哒哒!”

机枪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打。

“掩护他!打!”林仲山眼眶通红,手里的枪不断开火,精准地射杀每一个露头的鬼子。

二嘎子冲到了岗楼底下。

但他也被子弹击中了。林仲山清楚地看到二嘎子的肩膀暴起一团血花,身子踉跄了一下。

但二嘎子没有倒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燃了导火索,把那捆手榴弹顺着岗楼的射击孔塞了进去。

“小鬼子!操你祖宗!”

二嘎子的吼声在爆炸声中戛然而止。

“轰隆——”

一声巨响,那个岗楼像是纸糊的一样被炸上了天。砖石碎块漫天飞舞,机枪声瞬间哑火。

“二嘎子!!!”

林仲山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

“走!快走!”

趁着爆炸的混乱,刚子和老李带着剩下的乡亲们冲出了铁丝网,钻进了排水沟。

林仲山最后开了一枪,打倒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军官,然后转身就跑。

“追!死啦死啦地!”身后的鬼子气急败坏,打着手电筒追了上来。

风雪更大了,但这也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一行人在没膝的深雪中狂奔。

刚子背着那个老人,累得呼哧带喘。老李扶着受伤的狗剩。

林仲山跑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打两枪,阻击追兵。

跑出二里地,身后的枪声渐渐远了。

就在大家以为安全了的时候。

“啪!”

一声冷枪从侧面的树林里响起。

跑在前面的老李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直挺挺地扑倒在雪地上。

“老李!”

林仲山冲过去,扶起老李。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老李的胸口正在冒血,嘴里也涌出了血沫子。

“队……队长……”老李的手紧紧抓着林仲山的袖子,眼神开始涣散,“我不行了……别管我……带着乡亲们……走……”

“别胡说!挺住!”林仲山手忙脚乱地想要堵住那个伤口,可是血根本止不住,“刚子!快过来背人!”

刚子放下背上的老人,冲过来就要背老李。

“别……别费劲了……”老李推开刚子,嘴角挤出一丝惨笑,“我……我自己知道……打中心口了……刚子,照顾好……照顾好俺娘……”

说完,老李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依然大睁着,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老李!!!”刚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别哭了!”林仲山猛地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鬼子还在后面!咱们不能停!”

“队长!老李他……”

“带上他!”林仲山咬着牙,声音都在颤抖,“咱说过,不丢下任何一个兄弟!刚子,你背着大爷,照顾狗剩。老李……我来背!”

“队长,你……”

“这是命令!”

林仲山弯下腰,把老李那已经开始变冷的身体拉到自己背上。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重量。

那不仅仅是一百多斤的肉体重量。那是生命的重量,是承诺的重量,是战友之间生与死的重量。

这重量压得他双腿发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他咬紧牙关,硬是站了起来。

“走!”

林仲山背着老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暴风雪中。

老李的血顺着他的脖子流进棉袄里,热乎乎的,很快又变得冰凉,粘在皮肤上,像是一层揭不掉的皮。

林仲山觉得自己的后背像是背着一座山。

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风雪像是要把他们吞噬。

“老李,咱们回家。”林仲山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别睡,咱们马上就到家了。到了家,让你娘给你包饺子吃。你是咱们队的机枪手,你不能就这么躺在这儿……”

可是背上的人再也没有回应他。

只有那随着步伐晃动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林仲山的胸口。

那是一种无声的告别。

身后的追兵似乎放弃了,枪声彻底消失了。

但林仲山不敢停。

他在雪地里走了整整三个时辰。汗水湿透了棉衣,又结成了冰甲。他的双腿已经麻木了,完全是凭着一股意志在机械地迈动。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营地的火光。

周铁山带着人迎了出来。

看到林仲山背着老李,浑身是血地走过来,周铁山愣住了。

“山子……”

林仲山抬起头,那双眼睛空洞而疲惫,却透着一股让人心碎的坚毅。

“队长,任务完成。”林仲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乡亲们救出来了。二嘎子……炸了岗楼,没出来。老李……我带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林仲山腿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但他没有松手,依然死死地背着老李。

“快!接人!”周铁山大吼一声,眼圈瞬间红了。

几名战士冲上来,想要把老李接过去。

“别动!”林仲山低吼一声,“让我背他……最后一段。”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背着老李走进了营地,把老李轻轻地放在火堆旁的一块木板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帮老李合上了双眼,整理了一下那件满是血污的军装。

刚子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狗剩跪在地上磕头。

林仲山却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老李身边,看着火光在老李那张苍白的脸上跳动。

那一夜,林仲山一直坐到天亮。

他感觉那个重量依然压在背上,而且似乎再也卸不下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背着战友的尸体。

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牺牲”。

这不再是简单的杀敌报国,不再是热血沸腾的口号。

这是实实在在的死亡,是把命交托给彼此的信任,是活下来的人必须背负一生的责任。

天亮了。

雪停了。

林仲山走出窝棚,看着白茫茫的大地。

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摸了摸背上的枪,感觉那枪变得更加沉重了。

“二嘎子,老李。”林仲山对着远处的群山,轻声说道,“你们看着,我会替你们活下去,替你们把剩下的鬼子杀光。”

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回应他的誓言。

那一刻,那个曾经青涩的猎人彻底消失了。站在这里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战友生命的指挥官。

他的脊梁,因为背负了这重量,反而挺得更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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