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到那个日渐冷清的小院,李晩妤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坤宁宫的金砖地那般冷,寒气似乎已浸入骨髓;皇后的话语那般重,字字句句都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还有……游廊尽头,那个男人宣判般的低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三日后,圣旨。
这三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让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变得无比煎熬,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中挣扎。
李父告了假,在家中长吁短叹,仿佛一夜之间脊梁都被压弯了;李母则以泪洗面,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无力与蚀骨的心疼。
家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连仆役们都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慎便引爆了这弥漫的悲怆。
李晩妤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窗外那方狭小的、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发呆。
她想起临城家中的小院,春日里父亲亲手栽种的桃花灼灼其华,夏日夜晚母亲摇着蒲扇为她讲述那些精怪志异的趣事,秋日里一家人围坐在桂花树下品尝新酿的、甜中带涩的桂花酒……那些平淡却温暖得让人心头发烫的时光,如今想来,遥远得如同前尘旧梦,再也触摸不到。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耳垂上那枚无法摆脱的玉兰坠子,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与那个男人的存在。他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先是碾碎她家族的安宁,再以皇后之威施加精神的重压,将她所有的退路和侥幸都逼到了绝境。
她不是没有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一想到年迈的父母将要因她一时刚烈而遭受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甚至累及宗族,所有的反抗念头便都化为了灰烬,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她终究是懦弱的,也是无奈的。在绝对的强权和那个男人偏执的欲望面前,她那点微小的、基于本能的不愿与对自由的向往,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螳臂之于巨轮,渺小得可笑,脆弱得不堪一击。
第三日,天色未亮,残月尚挂在天边,李晩妤便已起身。
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颜色是符合规制的秋香色衣裙,仔细梳好未嫁女子标准的发髻,发间依旧空空,唯有耳垂上,那对白玉兰耳坠如同烙印般醒目。
对镜自照,镜中的少女,面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底深处,连日来的惊惶挣扎似乎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种认命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李父李母也同样早早穿戴整齐官服和命妇服饰,坐在正厅,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厅内寂静无声,只有桌上那对红烛偶尔爆开的灯花声,“噼啪”轻响,却更反衬出这黎明前死一般的沉寂与凄凉。
而此刻,谨亲王府内,刘谨早已起身。他并未穿着朝服,而是一身玄色暗纹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柏伫立于窗前,望着东方渐露的鱼肚白。
俊美非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眸中,翻涌着势在必得的暗流。他知道,此刻的李家小院,定然是一片愁云惨雾。他想象着李晩妤苍白着脸,被迫接受命运的模样,心中既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但若暂时得不到,那么哪怕是用恐惧和强权塑造的顺从,他也要先将她牢牢锁在身边!他痴迷她那双清亮眸子里的灵动,也痴迷她此刻被迫屈从时那脆弱易碎的美感。
这种矛盾的情感如同毒药,让他越陷越深。他甚至偏执地想,等她入了府,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眼里心里便只能有他一人,日日夜夜相对,总有让她彻底臣服、乃至……爱上他的那一天。
至于那些可能让她分心的人或事,他都会一一清除。
辰时刚过,外面原本寂静的街道上,便传来了整齐而沉重、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以及隐约象征着皇权的鸣锣开道之声。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最终,精准地停在了李家宅院那扇并不宽敞的大门外。
来了。命运的钟声敲响。
李父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栽倒,被同样面色惨白的李母用力扶住。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如同风中残烛,走到庭院中央,面向大门,屈膝跪下。
李晩妤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所有的情绪,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如同被困的野兽,疯狂撞击着肋骨,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大门被两名侍卫缓缓推开,刺眼的、金白色的秋日晨光汹涌而入,晃得人睁不开眼。一群身着宫中服制、表情肃穆的太监和侍卫鱼贯而入,瞬间将这小小的庭院充斥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内侍面白无须,神色端凝,手中高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绸缎,正是决定他们一家命运的圣旨。
“李修文接旨——”尖细悠长、不带丝毫感情的唱诵声,如同利刃,划破了小院最后一丝虚假的宁静。
李父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微臣李修文,恭请圣安!”
内侍展开圣旨,用特有的、平板而极具穿透力的腔调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六品主事李修文之女李晩妤,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克娴内则,毓质名门。今皇七子谨亲王,年已适婚,闻尔贤淑,特请旨赐婚。朕闻之甚悦,兹以指婚谨亲王为正妃。允其佳偶,成此良缘。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的内容字字清晰,如同九天惊雷,一道接一道地炸响在李家每个人的耳边。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谨亲王正妃”这几个字和那声斩钉截铁的“钦此”尾音落下时,李父还是浑身一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几乎瘫倒在地。
李母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泄露出来,却又死死用手捂住嘴,变成令人心碎的呜咽。
“李大人,李小姐,谢恩吧。”宣旨内侍合上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三人,语气公式化地提醒道。
李晩妤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稳住那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悲鸣,跟着父亲一起,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声音带着一种认命后的空洞:“臣(臣女)接旨,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内侍将那份重逾千钧的圣旨交到李父颤抖的手中,随即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抬上几个沉甸甸、装饰华丽的紫檀木箱子。“这些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赏赐,恭贺李小姐大喜。”
箱盖依次打开,瞬间,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流光溢彩的云锦蜀缎、还有各式各样精巧绝伦的珍玩古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珠光宝气几乎要晃瞎人眼。
与秋狝时那些带着试探意味的赏赐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符合亲王正妃身份的、不容置疑的聘礼和“荣耀”。
然而,这满院的珠光宝气,这象征着无上恩宠的赏赐,却丝毫驱不散李家人心头的阴霾和寒意,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邻居和路人早已被这阵仗惊动,远远地围观着,指指点点,目光中有难以置信的羡慕,有看热闹的惊讶,更多的,却是对李家这“飞来横福”背后意味的揣测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内侍完成使命,不再多留一刻,便带着大队人马如同潮水般退去。方才还显得拥挤不堪的院落,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李家人,和那几箱散发着冰冷光泽的、刺眼的赏赐。
李父捧着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圣旨,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晩妤……是爹没用……位卑言轻,护不住你啊……是爹对不起你……”
李晩妤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麻木刺痛。
她伸手,用力扶起几乎瘫软的父母。她的脸上没有泪,反而露出一个极其苍白、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破碎感的笑容:“爹,娘,别这么说。这是圣旨,是皇恩浩荡。”
她伸手,用指尖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纵横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往后,女儿是谨亲王正妃,是皇室中人,没人……再敢轻易欺辱轻慢爹娘了。这……或许,也算是好事。”
她的话语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与被迫的坚强。她不再去看那些象征着命运转折的华丽赏赐,只是稳稳地搀扶着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的父母,一步步,坚定却又沉重地走回那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屋内。
阳光透过窗棂,毫无温度地照在那些华贵无比的珠宝绸缎上,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泽。李晩妤知道,从她接过那道明黄色绸缎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彻底天翻地覆。
她不再是临城那个可以对着桃花微笑、在桂花树下嬉戏的小官之女李晩妤,她是谨亲王未过门的正妃,是一道圣旨捆绑下的、华丽的傀儡,是那个偏执男人即将纳入羽翼之下、再无自由可言的禁脔。
前路,是王府那深不见底的庭院,是那个霸道冷酷、心思难测的丈夫,是未知的荣宠与无处不在的风险。而她,已无路可退,亦无路可选。
圣旨已降,枷锁已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戴着这世人眼中艳羡无比的、华丽的镣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男人为她设定的,深不见底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