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院中的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被秋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锦熙堂内地龙早已烧起,炭火在精雕的铜兽炉中静静燃烧,暖融如春,将外界最后一丝寒意与萧瑟彻底隔绝。
然而,自幼在气候温润的临城长大的李晩妤,却依旧有些畏寒,尤其是夜深人静、独自安寝时,手足总是冰凉,难以捂热。这于她而言,不过是伴随多年的旧疾,早已习惯,自己也并未十分在意。
但这微末至极的细节,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未能逃过刘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这夜,一番缠绵方歇,内室弥漫着暧昧未散的气息。李晩妤倦极,浑身酸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本能地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昏昏欲睡。
刘谨却并未立刻入睡,他强壮的手臂依旧环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粗粝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她光滑却微凉的脊背线条,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方才最亲密时,他便察觉她抵在他胸膛的指尖冰凉如玉,此刻掌心紧密贴合着她单薄的背脊,那肌肤之下透出的、驱之不散的微凉感更是清晰无比,如同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凉风,惊醒了朦胧欲睡的李晩妤。她有些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只见他仅着寝衣,披上一件墨色外袍,步履沉稳地走到外间,压低声音对守夜的丫鬟吩咐了什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不一会儿,他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个物件。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暖玉手炉,玉质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白,被能工巧匠雕琢成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形状,炉膛内炭火温温,触手生温,光华流转间,竟似有生命一般。
“拿着。”他回到床边,不由分说地将那温润的玉炉塞进她依旧微凉的手中,又拉过厚重的锦被,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好,连纤细的脖颈都掩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带着倦意、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显得有些懵懂的精致小脸。
玉炉那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掌心细腻的肌肤,如同涓涓细流,缓缓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深藏骨髓的寒意。
李晩妤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跳跃的烛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如刀削斧劈,但此刻为她细致掖被角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身份和性格极不相符的、近乎笨拙的专注。
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更深的茫然,在她心湖泛起细微的涟漪,她声音带着睡后的软糯,轻声道:“谢夫君……其实,妾身不觉着很冷……”
刘谨躺回她身侧,长臂一伸,重新将她连人带被一起,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揽入自己滚烫的怀中,下巴紧紧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手凉得像冰,脚也如此,还说不冷。”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明日让太医院院判亲自过来请个平安脉,仔细瞧瞧,开些温补调理的方子。必须按时服用。”
“不必如此劳烦院判大人了,妾身只是体质使然,自幼如此,并无大碍……”李晩妤下意识地想拒绝,她不愿因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引来更多关注。
“必须。”刘谨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强势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你的身子,是谨亲王府的头等大事。”
他顿了顿,将她搂得更紧,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重若千钧,“也是我刘谨的头等大事。我不允许它有丝毫闪失。”
这话如同最终判决,将李晩妤所有未出口的推拒之词都堵了回去。
她哑然无声,意识到,他将她的健康,不仅视作他的责任,更视作他不容侵犯的权力范畴,不容她本人有任何轻忽或自主决定的权利。
从这一夜起,李晩妤的衣食住行,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被刘谨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窒息的细致,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每日的膳食菜单,必得先由他亲自过目,用朱笔删改添补,反复叮嘱厨房必须多加温补的食材,如当归、黄芪炖鸡,红枣、桂圆熬粥,且务必要炖得烂熟入味。
若他回府用膳,定要亲眼看着她多用半碗热汤,多吃几筷子他亲自夹到她碗中的菜肴,直到他满意为止。那双深邃的眸子会一直锁定她,带着监督与期待,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他公务繁忙无法回府,也必定会有他最信任的贴身内侍,在膳后准时来到锦熙堂,恭敬却不容回避地向她询问用餐情况,然后详细记录,回去禀报。
衣物保暖更是重中之重。锦熙堂那占据整面墙的紫檀木衣柜里,早已被各式各样名贵的冬衣塞得满满当当,雪白的狐裘、紫貂,流光溢彩的云锦、缂丝,厚实柔软的江南棉袄,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刘谨甚至会对某件衣裳内衬的厚度、袖口是否镶了足够密实保暖的风毛、披风的系带长度是否合适等细节提出具体要求。
每日她若想去花园散步透气,穿什么质地的中衣、套什么款式的袄裙、披哪件裘皮或斗篷、手里捧什么样式的暖手炉,都需经过他的首肯。
有时他朝务之余兴起,甚至会亲自打开衣柜,在一众华服中挑拣半晌,最终选出一件他觉得颜色最衬她白皙肤色、用料也最是保暖的猩猩毡斗篷,亲手为她披上,仔细系好领口的带子,端详片刻,方才允许她出门。
这日,李府递了帖子进来,李母思念女儿,想来王府探望。刘谨准了,却特意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锦熙堂的正厅,并且,他本人那天下午也“恰好”将不甚紧要的公务推后,留在府中书房,实则注意力全然在正厅的动静上。
李母在丫鬟引导下踏入锦熙堂正厅时,见到端坐于主位之上、虽未穿朝服却依旧气场迫人、俊美中带着冷冽的女婿,不免心生畏惧,言行愈发拘谨。
刘谨倒是难得地扯出一丝近乎客套的弧度,赐了座,便拿起手边一本摊开的兵书,垂眸翻阅,看似沉浸其中,对母女谈话毫不在意。
但李晩妤与母亲之间每一句轻声的问候,每一声关切的询问,甚至语气中细微的波动,都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在他心中悄然评估。
李母拉着女儿的手,眼角微湿,关切地问起她在王府的生活起居,可还习惯,下人是否尽心,王爷待她可好……话语中满是为人母的担忧与挂念。
李晩妤心中酸涩,却只能强颜欢笑,将所有情绪压下,只挑好的说,语气温顺柔和,反复强调自己一切都好,请父母安心。谈话间隙,丫鬟恭敬地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李晩妤见其中有母亲往日爱吃的桂花糕,便顺手拿起一块,刚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坐在上首看似专注看书的刘谨,目光便如同精准的箭矢般扫了过来,落在她手中那半块点心上。
“糕点性寒凉,糖分也重,你今日午后已用过两块,不可再多。”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在寂静的正厅中格外清晰。
李晩妤动作猛地一顿,拿着糕点的手指微微僵硬,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窘迫的红霞。在母亲惊讶而了然的目光注视下,她只得默默地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放回面前的碟子里,如同一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李母见状,心下顿时雪亮,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对女儿的掌控与“上心”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这究竟是极致的宠爱,还是令人窒息的束缚?她心中忧虑更甚,却不敢表露分毫。
送走神色复杂的母亲后,李晩妤独自回到内室,望着窗外凋零的秋景,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有些闷闷不乐。
她并非真的贪恋那口糕点,只是在母亲面前,被他如此事无巨细地管束,甚至剥夺了品尝一块点心的自由,那种难堪与无力感,让她倍感压抑。
刘谨很快便跟了进来,脚步声沉稳。见她蔫蔫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他走上前,伸出两根手指,略带力道地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转向自己:“不高兴?因为那块糕点?”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
李晩妤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眸中真实的情绪,摇了摇头,声音低微:“没有。”
“那糕点寒凉,你体质偏弱,脾胃易受损伤,多用无益。”他难得地出言解释,语气较之方才在正厅时,缓和了些许,但其中的掌控意味并未减少半分,“若想吃些甜的,立刻让厨房做一碗热乎乎的冰糖燕窝羹来,那个更滋补温润。”
他并非一味地禁止,而是用一种更强势、更不容置疑的方式,将她所有的需求和行为,都强行纳入他所以为的、绝对安全且“正确”的轨道。
李晩妤抬眸,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错辨的、混合着关切与绝对掌控的复杂光芒,心中那点因委屈而生出的微小不快,终究在那强大的压力下,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认命意味的轻叹。
“妾身知道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柔顺地应承,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
刘谨满意于她这驯服的姿态,俯下身,在她微微抿起的、泛着自然嫣红的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带着鲜明占有意味的吻,如同主人对宠物的奖励。“乖。”
他对她的掌控,细致入微,无处不在,如同空气般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每一次呼吸。
他痴迷于她的一切,从她偶尔展颜的浅淡笑意,到她无意识微蹙的黛眉;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淡淡体香,到她指尖那需要他时刻捂热的微凉温度。
这种深入骨髓的痴迷,已然化作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守护欲和占有欲。
他要确保她在他打造的华美牢笼里,安然无恙,健康无忧,每一分每一秒,都处于他亲手设定的、他认为的“最好”的状态,不容任何外界因素,甚至她自身的意愿来干扰。
李晩妤便如同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精心养护的一株绝世名贵海棠,被他用绝对的权势和偏执的爱意,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风雨,也隔绝了自由呼吸的空气。
她失去了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却也得到了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密不透风的“呵护”。
这于她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更深的不幸?或许连她自己,在这日复一日的习惯与挣扎中,也渐渐模糊了界限,分不清了。
她只知道,在这座以爱为名、以占有为砖瓦构筑的牢笼里,她除了被动地适应这无处不在、细致到令人发指的掌控,似乎别无选择。
而那颗在最初的恐惧与抗拒中逐渐冰封沉寂的心,是否也会因这极致专注的、带着灼人温度的“温暖”,而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