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汗水黏在皮肤上,把的确良衬衫沁得透湿,紧紧贴着后背。
耳边是蚊子振翅的动静,没完没了。
苏瑶抬手去挥,手背磕到粗糙的草席,刺痛感让她彻底醒了。
睁开眼,头顶是结着蛛网的昏黄灯泡,墙皮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空气里混着霉味、汗酸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旱厕臭气。
苏瑶撑着身子坐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多了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1977年,南方海岛部队家属院。
她从坐拥百万粉丝的美食博主,变成了这个年代人人嫌弃的“作精”军嫂苏瑶。
原身是沪市来的娇小姐,受不得苦,家里硬把她塞给了这里的副团长路远。
到了岛上,嫌房子破、嫌水咸、嫌蚊子多,天天在家属院哭闹,把路远的面子丢了个精光。
昨天两人大吵一架,原身绝食逼路远带她回城,结果把自己饿出了毛病,让她穿了过来。
肚子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抗议。
胃袋绞着痛,胃酸往上涌,烧得心口发慌。
苏瑶顾不得头疼,生存本能占了上风。
先活下去。
她翻身下床,脚底踩上冰凉的水泥地。
屋里乱得没处下脚。搪瓷盆里的水浑浊不堪,几件衬衫团在椅背上,桌上还有半个长了绿毛的馒头。
苏瑶忍着不适,推开通往“厨房”的木门。
走廊尽头用红砖搭出的简易棚里,灶台上积着厚厚的黑色油垢,苍蝇乱飞。铁锅里泡着两天前的碗筷,水面上漂着一层发馊的油花。
苏瑶屏住呼吸。
这环境,做饭都是挑战。
她快步走到米缸前掀开盖子。
空的。缸底只有几粒老鼠屎。
她又去翻旁边的木头橱柜。运气不错,角落里还有半挂受潮的挂面,一只蓝边碗里用冷水浸着两颗鸡蛋。
七十年代的海岛,这已经是精细粮了。
苏瑶挽起袖子。
没有洗洁精,她从灶膛里掏了一把草木灰撒在铁锅里,用丝瓜络用力擦拭。草木灰去污能力强,三两下就让铁锅露出了原本的铁青色。
生火,烧水。
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水很快开了。
苏瑶没急着下面。她先用滚水把碗筷烫了两遍,又从窗台破瓦罐里掐了两根野生的青蒜,洗净切成极细的末,放进大海碗。
水花翻滚,她磕开鸡蛋,顺着锅边滑进去。
蛋白迅速包裹住蛋黄,凝成荷包状。她用锅铲推动水流,让鸡蛋在水里转动,受热均匀。
两个漂亮的溏心荷包蛋成型,捞出。
接着下面。挂面受潮了,容易坨。水再次沸腾时,她点了一次冷水。
趁着煮面,她在放了青蒜末的碗里加了一小勺猪油、几滴酱油,再舀入半勺滚烫的面汤。
热油化开,激发出青蒜的辛香,霸道的香味在狭小的厨房里炸开。
捞面入碗,码上两个白胖的荷包蛋。
苏瑶端起碗,先喝了一大口汤。热流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舒坦。
她夹起一筷子面条,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不绝食了?”
苏瑶回头。
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五官硬朗,此时正盯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路远。
她名义上的丈夫。
苏瑶放下碗,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人是铁饭是钢,想通了,不折腾自己。”
路远解风纪扣的手停住。
平时这个时候,她早该摔碗哭闹,喊着要回沪市。今天居然能好好说话?
路远看了眼灶台。
原本油腻的地方被擦得干干净净,调料罐摆得整齐。空气里没有馊味,只有一股勾人的面香。
他在团里开了一下午会,滴水未进,这会儿闻到香味,胃里也开始造反。
但他什么也没说,收回视线:“吃完把碗洗了。团里还有事,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步子迈得大,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一下。”
苏瑶叫住他。
路远停下,没回头,背影透着僵硬:“又怎么了?现在没有回城指标——”
“没米了。”
苏瑶打断他:“米缸空了,油也没了。想让我继续做饭,得给票和钱。”
路远转过身,眉头拧起。
她今天太反常了。不闹,还要做饭?
“你会做饭?”
苏瑶指了指自己刚吃了一半的面:“事实胜于雄辩。”
路远沉默片刻,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旧信封,拍在桌上。
“这个月的津贴和票证。省着点花,离发工资还有十天。”
说完,他大步出了门。
苏瑶拿起信封点了点。十张大团结,一百块整。还有一叠全国粮票、布票、工业券。
在七七年,这是一笔巨款。
苏瑶三两口把剩下的面条吃完,汤也喝了个精光。
胃里有底,身上有了力气。她环顾四周,这个环境她一分钟也忍不了。
大扫除。
她找了块破布包住头发,打水开始清理。
床单被罩全部拆下来扔进盆里泡着,草席拿到院子里用热水反复刷洗。犄角旮旯里的陈年老灰被她一点点抠出来。
这具身体娇弱,干了一会儿就出了一身虚汗,但苏瑶没停。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屋子里焕然一新。水泥地拖得干净,桌椅擦去了油泥,露出原本的木色。少了霉味和脏乱,屋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苏瑶累得腰酸,扶着门框喘气。
她刚准备把洗好的床单晾到院子里的铁丝上,隔壁院子的篱笆墙动了。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颧骨高耸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磕得起劲。
女人上下打量苏瑶,吐掉瓜子皮,笑了一声:“哟,路副团家的金凤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道干活了?我还以为你只会躺床上哭,等着路副团喂饭呢。”
苏瑶动作一顿,看了过去。
隔壁一营长家的王嫂子,出了名的碎嘴,平时没少编排原身。
苏瑶把湿漉漉的床单往盆里一放,发出“啪”的一声响。
水花溅了几滴到王嫂子脸上。
“你干什么!”王嫂子往后一躲。
苏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直起腰:“嫂子这话说的,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倒是嫂子你,这么闲天天盯着别人家过日子。”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王嫂子磕瓜子的手上:“我昨天看见刘营长的袜子后跟都磨没了,还在操场上出操。
嫂子有空磕瓜子,怎么没空给自家男人补补袜子?也不怕别人笑话刘营长娶了个懒婆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