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回来得急,一身作训服被汗水浸得透湿,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
袖口胡乱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虬结,几条青筋随着他拎米的动作微微鼓起。
五十斤的大米在他手里跟团棉花似的,轻飘飘地就被提溜进了屋。
“怎么,路副团长这是怕我卷了你的钱跑路,搞突然袭击?”苏瑶跟在他身后进了屋,顺手拉亮了灯绳。
昏黄的灯光乍然亮起,刺破了屋内暧昧不清的昏暗。
路远把米袋子往墙角一墩,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没接话,那双鹰隼似的眼睛迅速扫过屋里的陈设。
好家伙。
地上堆得跟小山似的。二十斤白米,十斤富强粉,五斤豆油,还有那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脸盆,锃亮得扎眼。
供销社主任嫁闺女怕是也就这排场了。
路远太阳穴突突直跳,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一百块,那是他准备让她用两三个月的,这才一天功夫,就造了一小半?
“苏瑶,部队的津贴不是大风刮来的。照你这买法,金山银山也得让你吃空。”
“钱是给人花的,不是让人供在神龛上的。”
面对他浑身散发的低气压,苏瑶眼皮都没抬一下。
弯腰从灶台下拖出那口早就看不顺眼的破铁锅,“哐当”一声扔在路远军靴边上。
铁锅在水泥地上转了两圈,底朝天停下。锈迹斑斑的锅底赫然破了个大洞,足足能塞进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
“路副团长要是觉得我败家,那成,以后你用这口锅做饭,我绝无二话。”苏瑶拍了拍手上沾的铁锈,仰起脸看他。
那双总是泪汪汪、只会哭着喊妈妈的杏眼,此刻清亮得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想让我安生过日子,总得让我有口锅揭得开吧?还是说路副团长练就了铁砂掌,能徒手炒菜?”
路远被噎住了。
他低头看看那个确实没法用的破锅,又看看苏瑶那张不服输的小脸。
没哭,没闹,没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平平静静地摆事实、讲道理,反而让他那一肚子准备好的训斥全堵在了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
这女人……真转性了?
路远烦躁地抓了抓板寸头,理亏在先,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但还是硬邦邦的:“下次要买大件,提前打个报告。”
这就是默许了。
苏瑶嘴角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纸老虎,看着凶,其实是个讲道理的。
路远不再纠结东西的事,大步往里屋走。
经过苏瑶身边时,一股子混着廉价皂角味的奶香再次钻进鼻孔。
不浓烈,但在这满是汗臭味的夏天,勾人得很。
他步子一顿,有些狼狈地加快速度进了里屋,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晚上这顿饭,路远本来打算自己随便对付一口。没想到刚换完衣服出来,就看见厨房里热气腾腾。
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瑶,腰间系着条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旧围裙,正一手握着锅铲,一手熟练地颠锅。
铁锅里的青菜在猪油的滋润下,“刺啦”一声,腾起一阵白烟。锅气四溢,霸道的香味瞬间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路远站在门口,看愣了。
结婚一个多月,家里的烟囱就没怎么冒过烟。偶尔开火,也是他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热一热,还得像伺候祖宗一样哄着她吃两口。
她会做饭?还能做得这么……香?
“愣着干什么?”苏瑶头也没回,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洗手,端菜。还是说路副团长打算让我喂你?”
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这儿住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路远喉咙发紧,没动。他盯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那股子怪异感越来越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女人该不会是在饭里下了耗子药,打算把他药翻了再跑路吧?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路副团长这是怕我下毒?”苏瑶利索地把炒好的青菜出锅,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心思被戳破,路远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皮微微一热。
他没接话,硬邦邦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哗啦”一声浇在脸上。
冰凉的井水顺着脖颈流进背心,总算压下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燥热。
饭桌就在里屋。一张瘸了腿的方桌,底下垫了块砖头才勉强放平。
此刻,桌上摆着两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饭,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旁边是一盘油汪汪的蒜蓉红薯叶,一碗金灿灿、颤巍巍的蒸水蛋,还有一盆葱姜炒蛤蜊。
全是精细东西。
路远看着那碗白米饭,眉头又拧了起来:“不过日子了?这一顿得吃掉多少精粮?”
他一个月津贴是不少,但也经不住天天这么造。
“人是铁饭是钢。你天天高强度训练,吃糠咽菜身体能扛得住?”苏瑶给自己盛了半碗蛤蜊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再说了,钱挣来不就是花的?存在银行里能下崽儿?”
路远被她这一套一套的歪理噎得没话说。
他拉开椅子坐下,端起碗。白米饭的热气扑在脸上,真香。他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子红薯叶送进嘴里。
下一秒,路远嚼菜的动作顿住了。
红薯叶这种东西,在岛上都是喂猪的,纤维粗,口感差。
可她做得……嫩滑爽口,蒜香浓郁,最关键是舍得放油。
那股子油脂的香味瞬间抚平了胃里因为饥饿而产生的躁动。
他又尝了一口蒸水蛋。滑嫩得像豆腐脑,入口即化,一点腥味都没有,只有纯粹的蛋香,上面还淋了几滴香油。
这手艺,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都不差!
路远不再说话,低头开始猛扒饭。他吃饭速度极快,带着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饭菜。
苏瑶吃得慢,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吃相并不斯文,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囤食的松鼠。
额角的汗顺着刚毅的侧脸滑落,滴在作训服的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响,和男人吞咽食物的声音。
屋里的白炽灯泡被海风吹得微微晃动,昏黄的光影在墙上摇曳。简陋破败的小屋,竟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烟火气。
“饱了?”
看着路远放下空空如也的第三碗饭,苏瑶递过去一杯凉白开。
